婚紗照
寒冬,一月已走過了大半,眼下農曆新年又要來到。
在一個星期陰晴不定的天氣後,今天的太陽顯得格外珍貴,一整天照得人暖烘烘的。午後,四點十五分,阿嬤總是坐在靠西側窗戶的沙發上,腳稍微抬高放在腳墊上,身材比較嬌小,這樣整個人窩在軟綿綿的沙發裏,很舒服。電視裏正上演著包裝成俊男美女,因誤打誤撞而相遇,驚為天人而相戀,再因誤會、加上被男方有錢父母大力拆散的韓劇,女主角正淚眼汪汪,像關不了的自來水龍頭,訴說自己的不幸與苦難。
夕陽從窗戶斜斜地透了進來,穿過紗窗,劃過茶几,落在左前方斜對角走道一旁的玻璃展示櫃,像聚光燈一樣照在展示櫃第二層裏一冊打開立著婚紗照裏男主角的笑臉上。照片中的阿公站立在椅子的稍後端,燕尾服服服貼貼的襯出挺拔的英姿,小腹微突,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滿意的笑容。阿嬤披著純白色婚紗,坐在椅子上,笑容可掬,彷彿明天就要成為新嫁娘。照片保存得很好,感覺像是昨天才沖洗好的,雖然那已經是廿年前的事了。結婚剛好第四十年,阿公提議說把全家族的人全找來,去照個全家福,順便也照個婚紗照─兩岸封閉已久的航線,終於再度開放了,回老家的路終於有路可走了。聽到通航的消息後,那一陣子,心裏總想著要帶些東西到陜西老家去,讓親友們瞅瞅,這六十年不容易的日子是如何挺過來的。家族裏除了阿公、可嬤外,再加上五個小孩,四女一男,全都成家了,也全都有小孩,二加十再加上十,三代已經有二十二口人了。
那年還是個小伙子,十來開外,人生剛來到起跑點上,卻因為戰事,被迫離開陜西的農村,離開爹娘,離開親朋好友,離開冬暖夏涼的窯洞,離開一望無際的黃土地,離開滾滾黃河。隻身跟著部隊,搭乘船,黑天暗日、懵懵懂懂地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基隆。沒多久,又搭著船,去戍守戰事頻傳、情勢緊張、炮火不停的前線一金門。過一段時日,部隊又調到了高雄左營,就在那裏,由媒妁之言,和小他十六歲的阿嬤結成婚配。婚禮只能用「簡單隆重」來形容,沒有婚紗照,沒有大花轎,沒有鳳冠霞帔,沒有長袍馬褂,沒有宴客的熱鬧場面,沒有大紅燈籠,更沒有佈置華麗的洞房花燭。就這樣,在台灣落了戶,成了家。沒多久,部隊又移防到嘉義,就在那裏生了六個小孩,可是最大的孩子不幸夭折,因此,也就更加細心地拉拔五個小孩。
為了讓孩子不用跟著部隊移來移去,飽受居無定所之苦,也要讓孩子能有快樂的童年,穩定的成長,下定決心退役,接受輔導,中年轉業到鶯歌國小做幹事的工作,家也就在鶯歌定了下來。在鶯歌國小的斜對面不遠處買了房子,三層樓,是那種縱深很深的長方形街屋。阿公在門口屋檐下掛了鳥籠,養了對畫眉鳥,吱吱喳喳,恩恩愛愛。阿嬤在一樓開了五金雜貨店,牆上,貨架上,櫥櫃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生活用五金。鍋碗瓢盆,大小罐子,大至大桶子,小至一根小鐵釘,琳琅滿目。阿嬤的記性好,東西放在那裏,腦袋瓜裏一清二楚,像是電腦資料庫裏面記錄的庫存資料一樣,不用列印出來翻找,不必嗶一聲刷條碼,資料瞬間就自然地浮現出來。阿嬤的算術能力也強,算帳總是明明白白,從不含糊。阿嬤每天就忙著處理進貨,招呼買賣,生意紅紅火火,街坊的需要都能滿足。有空閒時,阿嬤就坐在略微裏面的一個舊理容椅上休息。再裏面一點有個小天井,陽光從半透明的塑膠屋頂,朦朦朧朧地透了進來。抽水馬達忠實地在水塔「喊」沒水時,忙著把水噠噠噠地抽到屋頂的水塔裏。一樓最裏面是方形的廚房,廚房後面就是鐵路,火車「?噹─?噹─」通過,不時地「嗚─嗚─」叫幾聲,像是在跟街坊鄰居打招呼似的。阿嬤沒時間進廚房,阿公下班後,廚房就是他的天下了。
飯桌上總是有阿公的家鄉味─麵條,也有阿嬤沒吃上一碗就像沒吃過的─飯。飯桌上也有阿公常吃的黃瓜拌涼粉,也有陪著阿嬤長大的蔭豉仔辣蘿蔔丁。飯桌上有阿公配麵條一起享用的大蒜,也有阿嬤從小吃到大,用來配飯的肉燥。飯桌上有阿公閒暇時用來嗑的白瓜子,也有阿嬤用來磨牙的土豆。飯桌上有阿公的保健用善存,也有阿嬤的高血壓和糖尿病的藥。阿公吃飽後,就慢步踱到學校的操場,倒著走,散散步。阿嬤總是在飯桌與來買雜貨的客人間周旋,忙進忙出,難得有時間坐下來好好享用美食。
孩子帶著孫子回家時,飯桌就堆得像座小山似的。三天前到肉攤上仔細挑肉,再把五花肉絞得細細的,肥瘦相間。高麗菜切成一絲絲,剁碎,菜切一小段一小段,再剁碎。二天前?麵皮,一顆一顆的水餃包了起來,一盤一盤地塞滿冰箱,直到找不出空隙才甘心。前天晚上,滷好牛肉腱,一塊一塊的佔據盤子,在飯桌的一角堆成牛肉山,滷好整鍋的海帶,蛋,豆干。廚房的溫度隨著不停歇的爐火,暖烘烘的上升,汗水隨著期待的喜悅,不停的流出來。孫子圍坐在餐桌上,阿公忙著把切好的大塊牛肉片,加上蔥花,澆上香油,一盤一盤的擺出來。鍋裏的熱水快樂的翻滾著,一盤一盤的水餃送上桌。嘴跟手一樣的忙碌,招呼著孩子們動手,把這些食物送進空空的肚子裏。另一個鍋裏正下著做水餃剩下的麵皮,那是阿公的晚餐。
阿公拿了薪水袋後,總是原封不動地交給阿嬤。阿公從來沒弄清楚他的「現金明細帳」上有多少餘額,也從來不跟阿嬤「對帳」,只有在需要錢時,跟阿嬤說個數字。那一年,想了好久的回陜西路程總算安排好了,阿公給老家裏的每個人都預備了一份禮,跟阿嬤說,預備美金五萬元吧。阿嬤二話不說,標會,借錢,想辦法把數給湊足了。然後還跟著阿公一起踏上旅程,去了阿公午夜夢迴時都會想起的黃土家鄉。家鄉的生活已經不是離開時的樣子,跟鶯歌的樣子也完全不一樣。不僅吃的東西味道不一樣,連上廁所也不一樣。廁所離家遠遠地立在空空的田地邊,沒有緊實的門,沒有抽水馬桶,也沒有可以用來擦拭的衛生紙。每次都得跟「忍者」一樣,忍到無法可忍了才去解決問題。一甲子的時間,差別的不只是外面的距離,也是跟著時間改變,隨著生命成長以及生活經驗所造成的不同。一趟路程回來後,阿公還是很關心陜西家鄉的後代,經常想辦法幫助他們,但心裏也明白了,路是通了,但他的根已經不在那裏了,那已是他無法再回去的故鄉。
「阿嬤,喝點水吧。」遠從印尼來的幫傭拿了一杯水過來。她在廚房裏預備晚餐,休息一下,遞杯水,順便看看阿嬤的狀況。電視裏出現了英俊的男主角,總是有那麼一點不食人間煙火,愛情至上,正與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談判,下定決心要不顧一切的反對,不管麵包,說什麼也要跟女主角在一起。阿嬤正看到精彩處,無心理會那一杯水。杯子就獨自孤零零地杵在茶几上。陽光又向西移了幾步,幾乎快退到紗窗外。
十年前,照片中的阿公因為白血病走完了人生的旅程,阿公的歲月就此微笑地、滿意的停留在婚紗照上的那一刻。阿嬤的光陰,不再匆匆的忙進忙出,日子像林間的小溪,只是平靜、緩步地流淌著。阿嬤望了一眼照片中的阿公,想起了那因為戰事而牽起的千里姻緣,想起了那精打細算才打理起來的家,想起了逢年過節時那忙進忙出的身影,想起了那比韓劇更真實動人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