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悔
四月中旬,我出差廈門,回程時從廈門五通碼頭搭乘「東方之星輪」回金門,這一班的乘客很多,因為金門籍有打五折優惠,所以絕大部分是金門地區百姓前往廈門旅遊、休閒或公務,更多的是跑單幫(金門人稱之為水客)的。在船尾我坐在一位老先生隔壁,年約七十開外,他很有禮貌跟我點了點頭,我也跟他點頭微笑致意,看他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水客,我就自動開口跟他聊天,先聊了廈門的風花雪月,之後我問他說,你為何要來做這份工作?他回說,一言難盡啊!我去櫃台取了兩瓶水,聽他慢慢訴說,何以選擇來金門做這份工作的緣由……。
我是雲林人,今年剛過七十歲,出生在一個窮鄉僻壤的鄉下,當年國民政府甫遷台,百廢待舉,小學三年級,家裡實在繳不出學費,只能棄學北上台北,那年我十歲,隨著同鄉兄弟做過擦鞋童、學徒等等只要能換來一口飯的任何工作。由於我的勤奮,因緣際會,三十歲那年我擁有一家製鞋工廠,第二年也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了。民國六、七十年代,經國先生的十大建設,將台灣的經濟發展推向高峰,百姓對於每一個明天都抱著無窮的希望,我的製鞋工廠也擴增第三家了,員工數以千計,三個孩子也陸續來到這個充滿希望的台灣。股票萬點的黃金年代,我玩遍台北市的大小酒店,一擲千金於酒醉金迷之中,後因酒精作祟,為爭女人而讓我的左腳被打殘了,也粉碎了我的家庭,再加上大陸的產業正以廉價的商品,逐漸蠶食我們的傳統產業。
六十歲那年,我的工廠倒閉了,隻身一人流落台北的街頭巷尾,過著孤獨無助的日子,嚐盡了人間的冷暖。去年底有一舊識往返於台灣與大陸間,在金門與廈門之間他看到越來越多的水客,利用兩岸不同需求的商品與價格上的差異,以一己之力奔走於兩岸,靠勞力與時間換取微薄的利潤,一般俗稱「跑單幫」,金門人稱之「水客」。起初,我非常排斥大陸,認為他們總是傾銷便宜的爛商品給我們,害我的工廠關門,而且沒文化又是個落後的國度,打從心底總瞧不起他們。經朋友不斷的勸說,沒什麼比顧肚子更重要的事,於是我在去年過了中秋後,我帶著身上僅有的兩萬餘元,來到這個陌生的小島-金門。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我隨意搭了一部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問我要去哪裡,我說不知道ㄟ,你可以載我到比較熱鬧的地方,我想租個小房子住,沒想到金門人這麼的熱情、好客,他打了幾通電話,就幫我在靠近水頭碼頭最近的水頭村莊內,找到一間百年的閩南式古厝,雖年久失修,卻保持得很乾淨。於是我安心的住下來了,他又幫我介紹他所認識跑單幫的台灣人,從此,我開始過著穿梭於兩岸的「水客」。
剛來廈門,我見識到它的繁榮,這個城市的生機是如此蓬勃,為什麼一樣是離島、一樣是戰地,這兩個海島的發展,卻有相當大的差異?一個如嬌豔的女人,風姿綽約;一個如村姑的素人,樸實簡約。沒親自感受到大陸的經濟發展,身處台灣的百姓,被媒體與名嘴或政客將中國大陸汙名化了,還以為人家是如何的落後、窮困。其實他們的發展就如同當年我們走過的歷程,他們更以龐大的廉價勞工,開創出今天的經濟發展,一開始是世界工廠,現在可是世界最大的市場了。這半年來我遇見了多少的台商,大家都深深覺得今天的台灣經濟,如果沒有近兩百萬台商在大陸的打拚,沒有近八百萬陸客的出入於金、馬、台、澎的消費,前者產業無以為繼,後者陸客牽引相關觀光產業鏈,造就多少個就業機會?直接或間接影響生計。不然,現在的台灣經濟應該往哪裡去發展?兩黨的惡鬥,正積極地將台灣推向如菲律賓或緬甸等落後國家般的境界。什麼黨派、什麼國家,肚子吃不飽,還有誰去關心黨派與國家?如果我沒親自看到今天大陸的發展,我也會跟他們一樣的思維。
一樣的中國人,只是不同的制度,何以台灣的某些媒體、政客或名嘴將中國的大陸人視為仇敵?無知的百姓長期受其洗腦,逢中必反,卻不知道現在有多少家庭的生計必須依靠中國?所有的台灣人(除了原住民)不是先後都來自唐山嗎?所有的信仰(除了基督、天主)不都來自大陸嗎?文字、語言、生活習俗不都是來自中原嗎?何以要造就兩岸的敵對呢?一方面製造敵對,一方面又要賺人家的錢,這是什麼邏輯?又是什麼世代?對於一般百姓,我們比較關心的是,我如何才能填飽肚子,未來的生活是否能很平順的過下去,這才是最重要的。至於政治,我們才懶得理那些無聊的政黨鬥爭呢。
其實,國家未來的選項是統、是獨或是保持現狀,都是既得利益者或是政客們各自揮灑的政治盤算,他們分別飾演不同的角色,藉此積累自己的政治資本與影響力。卻將無知的選民玩弄於手掌之中,讓他們名利雙收,再繼續揮霍先人對這塊土地的耕耘與積累的資源,誰又會來關心平民百姓的生活呢?曾幾何時,我們將視為仇敵的中國大陸,卻嚴重的影響著今天台灣整體經濟的發展啊。
屈指算來,我已經跑了近八個月了,回想來金門的第一天晚上,窗外一片靜寂,只聽遠處狗吠聲依稀,周遭靜得可怕,我孤單面對斑駁的牆壁,心中的委屈、無奈、孤單讓我放聲大哭,想我一個過七十歲的老人,上無片瓦可避風雨,下無寸地可立足,又無老妻相伴,不聞兒孫嬉鬧聲。人生至此,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可懦弱的我,卻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一個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老人,對於這個社會,沒有一絲毫的貢獻,只會增加社會的負擔。連續哭了一星期之後,終於幡然醒悟,「悟以往之不諫,鑑來者之可追。」而鼓起再生的勇氣,或許我應該將剩餘的生命,去創造一些價值,來奉獻給這個社會,把賺來的錢,幫助給更多需要的人,比如孤、老、殘、弱者。第二天,是我第一次帶貨上船去廈門,坐在船尾的角落,船啟航的霎那,心中的恐懼、無助、茫然,實非筆墨能形容於萬一啊。日復一日,我終於習慣行走於兩岸之間的小額貿易,我將收入的百分之九十所得,寄給很多社福團體,或看到需要幫助的人,我會毫不吝嗇的付出。或許,可以為這個社會做點事,也彌補對家人及社會的虧欠,不久的將來,當我走到人生盡頭,才能安心無愧地離開人世間吧。只是,屈身於百年老厝,每當午夜時分,回想自己孤身影單,我這個歲數不是應該是可以含飴弄孫了?看看周遭哪一個金門老年人還需像我如此奔波勞碌的?又有多少老年人要像我這樣孤獨生活於異鄉的?如果哪天不幸跌倒呢?或是因血壓飆高,或是心肌梗塞,驟然撒手人間?或者是……太多的變數讓我悲傷悔恨、痛苦不堪,流乾眼淚。可是,再多的追悔、再多的傷悲,再也換不回年輕歲月所擁有的榮華富貴。
聽了他的故事,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只問他何以不回自己的故鄉,他說:家裡都沒親人了,也沒那個臉回去;那妻兒呢?我繼問,他說早已沒有再聯絡了,現在我把金門當作是我的故鄉,我不會再回去台灣了。不久,船抵水頭碼頭,走下船梯,我看他一拐一拐的背著一個破皮箱,在入境處我跟他道別,看他往公車站牌的背影,心有戚戚焉,百感交集。一個殘餘生命的老人,正在用他的剩餘時間創造新的價值,回饋社會,造福人群。當然,這也是在贖罪吧。或許,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個價值,人的存在也是一件莊嚴的事實。
永遠的捨棄和永遠的追求,是悲劇的基調,面對這紛紛擾擾的世界,不必期待自己的偉大,只求其生命有平凡,有永恆的安頓。能顧念這憂患的人生,憬然有悟,悟生妙覺,立即洗滌心源,挈幻歸真,待心靈裡繁華落盡,再開拓靈明之心之際,才能參悟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內心深處智慧的真淳靈光將再燦然重臨人間。這就是這位水客的餘生,在最真摯的情感付出,游心萬化,抱樸守真。在最現實的人間社會,安道守節,最後,終將肯定自己的生命價值!其改過向善的精神與愛人之心亦將永留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