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山海印寺的情愫
兼談先賢蔡復一先生的佛緣情懷
先生自幼患疾,羸弱多病,步入仕途後輾轉大江南北,自稱「旅人」而漂泊他鄉為異客。加之年輕時父母竟然在相差二十四日內去世,這怎不使他撕心裂肺,苦不堪言?更有甚者,後來蔡夫人已有七個月身孕時,胎兒(男嬰)卻不幸流產。
先生身處晚明社會動盪不安的時代,人生旅途多風雨。曾經因遭受奸人誣陷而封印棄官歸隱同安東山草堂,以「遯庵」自號。於是,他「坐同僧禁足,時與鳥低吟。」在靜靜中沉思,在冥冥中反省,洞察社會百態,體恤民間疾苦,先生百感交集,內心裝著諸多的牽掛。
在描寫自己孤獨的心緒時,他以如同佛教僧尼「坐夏」閉門不出的方式陷入冷靜的思考之中,偶爾才與窗外的小鳥作伴一起低聲吟唱。
梵天禪寺是他坐夏吟詩的最佳去處,其側設有大輪驛,交通極為便利。他留下遺作〈九日輪山〉〈梵天寺〉〈和秦伯起夏宿梵天寺韻〉等詩,堪稱名篇。
先生為何滿懷鄉思情愁?
愛國家、愛民族,始於愛鄉里。先生熱愛故土同安,也深深地愛著他的親人和好友。他是一位有血性的仁人志士,畢生熱愛家鄉同安,思念之情時常難於釋懷。儘管長年客居楚地,往事卻歷歷在目,他不忘家鄉的親人好友,滿懷揮之不去、刻骨銘心的鄉思離愁,油然而生的遊子之情難於言表。他有時登高遙望,創作詩文以寄託對闊別家鄉的情思。在〈乙卯元日試筆〉(1615)詩曰:
楚客椒杯又一辰,初瞑帶雨自言新。雪將數點猶兼臘,梅止兩花能作春。夜枕便追隔年夢,朝盤倍感異鄉人。禁鍾幾度趨元會,冠劍還疑退紫宸。
歷代古人飲用椒酒,有「元旦飲之,辟疫癘一切不正之氣」之說。它的飲用方法與人們常見的屠蘇酒一樣。新年到來之際,先生飲酒之時,黯然神傷,深感當年和前年隔得那麼短暫的時間,歲月猶如白駒過隙一般。「夜枕便追隔年夢,朝盤倍感異鄉人」一句表達出他身在異鄉為異客的無奈心情以及日夜思念家鄉同安親人好友的迫切心緒。
思念之情漸漸加深了先生內心的愁緒,往往是到了日夜坐立不安,淒然淚下的地步。在明王朝後期的天啟四年(1624),他遠離家鄉同安已有近三十個春秋,繼續留在湖北鄖陽(今十堰地域)署中任職時,揮毫潑墨地寫下了晚年力作〈甲子元旦試筆〉,以傾吐他在佳節到來之際的鄉思之苦。詩作如下:
春入歲前寒已微,雲光三素護山衣。鳥知病色留醫住,花帶離情送雁歸。
鄉夢五千餘里外,浮生四十九年非。屠蘇最晚成吾老,一醉朱顏事豈違。
此時適逢甲子年正月初一,風和日麗,春乍暖花初開,萬物剛剛從夢中甦醒。然而,先生卻觸景傷情,情不自禁地表露出內心那種思念家鄉及其親人好友的愁緒與苦惱。正如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的那種滋味油然而生地湧上心頭,即便是佳節濃烈的氣氛也無法抹去他的心病。
先生深深感受到遊子在異鄉異土生活的孤獨淒然,因而時時懷鄉思人,尤其是在新年來臨之際,思念之情倍加。字裡行間無不流露著深沉抑鬱的思緒和滿懷惆悵無奈的心境。
詩中「鄉夢五千餘里外,浮生四十九年非」一句就充分表達了他遠在千里之外與家鄉同安親人好友的離別傷感,同時也發出了他年近半百的人生感慨。在他看來,人生如同浮雲,若隱若現,稍縱即逝,回想他自己的人生已將半百,如今物是人非啊!最終他也只能以屠蘇(古代的一種藥酒,常在正月初一飲用)為伴,伴酒而消遣心底那般難以言喻的苦悶。這樣的心情在上述兩首詩中得以抒發,可謂是淋漓盡致。
先生一生心繫國家、民族的興旺衰微,亦牽掛家人、親友的生老病死,雖遠離家鄉同安而客居他鄉為異客,終於發出「鄉夢五千里外,浮生四十九年非」的無限感歎。
我們還發現,先生曾經辭官告假,難得有返鄉休養的機會。暢遊同安城北郊外大輪山,造訪聖地文公書院,夜宿閩南千年古剎梵天禪寺時,他欣然揮筆而作〈九日輪山〉,其詩曰:
歡情一往已成非,猶愛秋光上翠微。磴拆寒雲行款曲,帆開遠水見依稀。
霜鴻惜影應遲菊,露葉含情欲染衣。明月當歌鳥鵲起,暮鐘雖發忍言歸。
地處閩南同安的深秋,依然是群巒迭起,山色青翠,碧水悠悠,舟來人往。雖然過去的美好時光已化作雲煙,此時的蔡復一依然心情爽朗,眷戀著眼前這般迷人的景色。在他的筆下,一幅幅引人入勝的畫面躍然紙上,有如一陣陣歡歌笑語,催人振奮,又猶如一縷縷清風拂面,沁人心脾。
詩人善於塑造審美意象,映入眼簾的青山、帆船、綠水、石階、寒雲、霜鴻、菊花、露葉、明月以及悅耳的歡歌、鳥鵲、暮鐘之音等等使我們感受到其中靜態和諧之美、動態韻律之美以及動靜結合之美、冷暖色調對比之美。而詩中精心錘煉的「惜」、「染」、「忍」等動詞則恰如其分地表白蔡復一先生內心對大輪山依依不捨的情懷。回到家鄉遊覽名勝的喜悅心情因而抒發得淋漓酣暢。
蔡復一故居地處同安城北,與巍巍大輪山、千年名剎梵天禪寺以及坐落在山上的文公書院近在咫尺。先生早年讀書于此,生活於此,彼此相依相伴。時任湖廣參政,他參與重修梵天寺,並為之作記。難怪他對這一帶地區的環境這麼熟悉,也這麼依戀,詩歌在他的筆下猶如娓娓動聽的故事,又如行雲流水的畫卷。
先生為何對「東山」情有獨鍾?
這個問題的答案源於一個成語故事。早在東晉,謝安堅決辭官歸隱會稽(古地名,吳越地,今紹興東南)的東山。時常有文人墨客前去造訪他,與他飲酒談論,吟詩作賦。後來,前秦南侵,頃刻間東晉危在旦夕,謝安才臨危授命,上任東晉的宰相,率軍指揮作戰,在淝水成功打敗前秦軍隊,並且趁機揮師北伐收復失地。
謝安,何許人也?謝安(320-385),字安石,號東山,東晉政治家、軍事家,浙江紹興人,歷任多官職,死後追封太傅兼廬陵郡公。
謝安是王羲之、孫綽的好友。他寧願隱居在東山,也不願出來做官。因為謝安長期隱居在東山,所以後來人們把他到了四十多歲復出再度出任要職這樣的事稱為「東山再起」。
一千兩百多年後,晚明時期的蔡復一先生曾經多次或引疾告假,或棄官返鄉,這無不是效仿謝安的做法。一切盡在談笑之間,他以平常心看待事物變化,毫不猶豫地對待辭官之事。正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無獨有偶,或許是歷史的巧合。先生偏偏卜居東山,構築草堂,曰「東山草堂」,後改稱「壺隱山房」。正如先生在《壺隱山房》詩作中所言「市廛寡真氣,未果徇山緣。偶得東郊地,誅茅構數椽。」
在先生看來,此地正是遺落人間的一方淨土,也是他賦閒靜養、參禪禮佛的安身之處。又由於先生歷來以唐代杜甫的命運自況,所建的草堂頗有「杜甫草堂」之遺風。有了如此愜意的家居,先生在此創作大量詩歌,先後整理彙集1200餘首。他意在壺隱之中,終日與茶酒相伴,以茶酒待客,在山間茶寮靜坐,看雨聽風,細細品味茶香,慢慢體會茶韻,偶爾再小酌幾盅,便是閒情雅致,人間最好時節。他盡情感受蟄居時的快樂,感悟天地之道以及人生的真諦。簡而言之,先生便是性情中人了。
到了崇禎二年(1629)夏天,嘉禾里(廈門)名士池顯方購得東山蔡清憲舊館,為他立傳曰《蔡清憲先生傳》,傳中記述:邑外東山頗靜,公葺數楹,名「壺隱山房」,僅容榻,蒔蔬種卉,詠讀其中,不聞外事。
傳後附《特祠奏記》中亦記載:「方成南國之紀,而遭構南箕,乃結東山之廬,而重翻東壁。」以此說明蔡公在遭遇讒佞陷害之後返回同安歸隱山澤的初衷。
按理說,東山的地理位置處於同安縣城的北隅。然而,當地人以雙圳頭以東的相對位置將此地此山取名為「東山」。況且,先生的至交蔡獻臣家居後亭,好友池顯方也入住其中,古廟之地原有「山兜」之名,又與金門老家蔡厝舊名「山兜」相同。這就更加堅定了先生隱居東山的決心。
有池顯方的《東山草堂故友蔡敬夫舊館也予讀其中感成十詠》之第八詠為證:
右鄰光祿圃,出必過予扉。二蔡惟君獨,半生與世違。
詩中的「光祿」指蔡獻臣,「予」是池顯方的自稱。他們與先生交往甚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