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語詞(小說)
有一座山,叫昔果山。它不真是一座山,而是地名。除了這個山字,吳建軍很難解釋「昔果」是哪一個昔、哪一個果。有時候直接問,花果山知道吧?《西遊記》中,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根據地,花改為往昔的昔,就對了。聞者是學生或剛認識的朋友,聽完一律微翹唇角,那微笑似乎說,有一座山叫昔果山,那是你的故鄉,那裡住人,但也有不少猴子。
吳建軍換個說法。往昔的昔,水果的果,對,沒有草字邊的,玉山的山。所以你的故鄉,高若玉山,長好多水果。這也不對。
吳建軍洩氣了,改口說昔果山,金門南邊濱海小村,村民捕魚耕種維生,它沒名勝、缺古蹟,寥寥數十戶,數十戶了了,兜個圈,半小時逛完。吳建軍忽擊掌說,尚義機場知道吧?昔果山就在機場附近。吳建軍以手擬機,若你從台灣來,飛機輪胎著地,向左看,可以看見一座廟,廟前立風獅爺,廟後三合院叢叢接。喔,若錯過了也沒關係,你總是要離開金門,得從尚義機場起飛,飛機離地的剎那,向右看,可以看見一尊風獅爺。廟看著風獅爺。三合院看著廟。那就是昔果山;是吳建軍向左看、向右看,甚至連閉眼,都能看見的昔果山。
吳建軍剛剛結束《文訊》雜誌三十週年座談,文友與他合影,並連袂走了段路,到古亭捷運站。文友大他幾歲,連沉默也比吳建軍大。吳建軍內向寡言,唯有喝幾杯高粱,或見著比自己更少言者,深知靜默未必靜,而是一張嘴,沒有對上語言,發不了音。吳建軍介紹自己故鄉,拯救眼前已近壯年的男人。男人部分的自己,沒有跟上來,留在遲遲的十七歲。也許,沒跟上來的部分,才是男人的元神。
紀洲庵到古亭捷運,原來這麼遠。吳建軍跟陌生的文友提到了金門,也說了故鄉的誤解跟笑話,輕搭筋斗雲、翻過《西遊記》與孫悟空,嘻笑了幾回、沉默了幾番,竟還沒到站。吳建軍應邀座談,或與他書寫金門有關。從二十世紀末、寫到二十一世紀初,號稱小說百萬言,其實才過半數,專欄、散文等零星湊湊,應該能湊百萬。吳建軍想到此,終可略減心虛。陌生男自不知吳建軍心頭流轉。他也許正靠在巴士牌站桿,等待○東公車。等待大台北歷史最悠久的路線,把遲到的自己,繫上安全帶,運過來。吳建軍自不知道陌生男心頭流轉。既然無言,何必默走這十多分鐘。
吳建軍想救出陌生男。從無言的地獄,救他出來。座談會上,每人分配十三分鐘,吳建軍預備說三大點,再補充兩小點。第一大點還不及說完,主辦單位於後頭亮牌:「三分鐘」。吳建軍訝異說,台上與台下,時間感完全不一樣了。
若時間充分,吳建軍準備出示他的傷痕。他,根深蒂固的口吃。他打算追述,他本不善說、不能說,但因為寫作,逼他一步一步走上講台。寫出了作品還不夠,還必須詮釋寫法後頭的說法。說法更後面的想法。以及想法後頭的河床、流域或海洋。或許是一塊寫著想法的臂肌。一個映著想法的身世。文字張望說法。說法回首想法。想法呢?朝後看,它們、他們與祂們,都在想。
吳建軍第四個發言。直到拿了麥克風,吳建軍才決定不揭露口吃殘疾。在陌生人面前提隱疾,究竟能達到激勵的效果,還是暗示眾人,他有病?
那個罹患殘疾的自己,好不容易被文字逐出牆,還要接引他,再次附身?還是吳建軍自認為夠堅強,內導氣、外抹油,讓他沾無可沾?
吳建軍想了想,決定不提,畢竟陌生人與陌生男,沒有不同。若說有,陌生男多出一段路。多了一段同安街。既是如此,何妨安於彼此的過去,不互相打擾,誰也不救誰。
吳建軍與大他幾歲的男子走到古亭站。吳建軍訝異男子不搭捷運。那麼,他只是純粹陪他走一段路?
吳建軍轉乘蘆洲線回家。他沒與男子合影。他不知道跟男子的合影會被放大審看,還是滑進下一個頁面前,就被刪除了。
有一座山,叫昔果山。它不真是一座山,而是地名……吳建軍受邀擔任駐縣作家,未來半年得完成作品數篇、攝影數幀,他搭機返鄉找材料,想起曾跟陌生男這般介紹故鄉。有一座山叫昔果山,這成了一個發語詞,卻遲遲沒有跟上的故事。吳建軍面對故鄉,想不起來任何情節。
吳建軍騎上租來的機車,往山外去。前幾天,山東魯東大學張教授來台,托付他代訂陳高,前一晚,蔡姓友人宴請張教授,正好收了款,趁返鄉,親交嫁到山外的二姊。復興路上沒幾個遊客。鄰近太湖的商旅落成,或能為山外帶來人潮。吳建軍的堂姊,也嫁與復興路上店家。小時候吳建軍隨母親,偶到山外,怯生生走進滿是漂亮衣物的店面。堂姊嫁山外,昔果山村民人人稱羨,都說好命。可惜大伯夫妻走得早,無緣見女兒嫁好、吃好。吳母帶來丈夫親捕的魚,或是粿、或是曬得清脆爆爽的花生。
魚帶腥、粿沾黏,堂嫂接下母親餽贈,皆輕盈無比,彷彿它們都沒了重量,堂姊總能輕手一接。堂嫂家兩層樓,吳建軍習慣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等母親辦完事。吳建軍戴上帽子,壓低,佯裝遊客,走過堂姊店面。他認出小吳建軍坐過的樓梯。堂姊在嗎?若在,不打個招呼說不過去,兩手空空來也不好意思,吳建軍走過店面,慶幸沒看到堂姊,又遺憾沒見著。
堂姊店裡,衣物滿堂,衣漿刺激味充斥,卻讓小吳建軍感到溫暖。這麼一個店面,連砲彈也不忍傷害吧,只有母親一直破壞他的想像。吳母小聲叮嚀,兼擠眉弄眼,要他喊堂嫂、堂姊夫。吳建軍喊了。但聲小,吳母不滿意,提高音量,催促他喊人。吳建軍情怯,頭更低、聲更小。母親滿臉堆笑,與堂嫂致歉,說孩子不懂事,喃喃唸了他一頓。
吳建軍想,自己那會兒多大呀?五歲、八歲、十歲吳建軍看著十歲。十歲盯著八歲。八歲望著五歲。五歲以前呢?無論五、八、十,都看著現在的吳建軍。無辜的、受傷的,但吳建軍救不了他們。他們也救不了後來的吳建軍。而且,很可能正是那些小小吳建軍們的共謀,讓吳建軍一直壓低著頭、低壓著嗓,吞嚥許久,消化不了幾個字。有時候,有些音,像是「ㄡ」、「ㄨ」,「ㄆ」,吳建軍吞不下了,還會突然卡住,然後再猛地嘔出,吳建軍狼狽地看著自己,衣服、褲子跟臉,尤其是臉,滿是字音的嘔吐物。
母親一直教導他,要說話、得說話,最好懂得說話。但這些教導都成了冰冷的饅頭,塞吳建軍的咽喉,塞得緊、塞得死,吳建軍只能讓聲音透過狹縫,慢慢地艱困洩漏。吳建軍窺探堂姊家,意外想起一個說不出話的人。他叫做歐陽方。 (4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