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語詞
不過,吳建軍要在一九五二與二○一三之間,插入一九六七年以前或之後的年代。一九六七,吳建軍的出生年,吳建軍父親已經娶親,為了生計,決意墾荒藍色大地。夜間,漁船一叢叢,停泊料羅港。一艘船看著另一艘船,看向昔果山、后湖、湖下、山後、古寧頭等,看向漁夫們的家鄉。吳父喝完一攤還不夠,跨過船繼續喝。醉眼的吳父,眼前只剩高粱,忘了父母、妻小的肚子,只記得自己還沒被烈酒餵足。不知道是在第幾跨,吳父落海了。黎明時,才被發現救出。吳母敘述時說,若是漲潮,就沒命了。吳母記不得那在一九六七年的前、後;如果是前,而是漲潮,吳建軍就沒有機會跟上歐陽方,跟上徐小蝶。
林文民看顧漁民拉網,歐陽方本就其中一組拉,過沒多時,竟不見人。林文民以為歐陽方到別組,巡視幾回沒看見。原想問崗哨,但這一問,擺明了說漁夫失蹤。在海口失蹤,能去哪裡?難道歐陽方竟是匪諜?林文民內心焦躁,往沙灘暗處找。
再暗、再遠,林文民也不敢踏前,而可能成為鬼祟的身影,映在沿海步哨的準星中。準星映在數十個人的眼瞳,數十個人解保險、按板機,他有可能成為亡魂,只是因為捕魚,只是因為歐陽方。林文民咬牙咒罵,見著不遠處,暗暗沙灘上,有人站立。是歐陽方嗎?那人沒出聲,林文民心頭打鼓,回頭看見燈光微亮處,漁民拉網,自壯聲勢,往前走。
林文民以手電筒照,真是歐陽方。幸好是歐陽方。他正望著料羅灣。海上,軍艦趁夜色,默默離港。別站著發呆,幫忙捕魚啊。軍艦燈熄。但是,鋼鐵的暗與大海的、星空的暗,是不一樣的。鋼鐵的暗,非常具體,非常絕望。它們用鋼鐵隔成空間,活化空間。但此刻,燈不開、光不再,徐小蝶也決定默默變身為鋼鐵,成為鋼空間的一部分。安靜如鬼,速走如魂,她唱的小調歐陽方沒聽懂,但歐陽方聽出語音中的甜。
林文民見歐陽方沒搭理,站到前頭,舉高手電筒,朝他臉照。林文民嚇退好幾步。歐陽方雙眼放大,瞳孔無神,燈光一照,猶如兩只燈籠,從悠悠的地獄邊緣,一閃閃,搖晃過來。
也許並非不能說、說不了,讓吳建軍想起歐陽方,而是夜返昔果山,推開老家大門,暗廳中、燈泡閃,廳堂彷彿成了一張臉。沒別的,有別的也看不見。兩點火,悠悠晃。無論燭心或燈泡,火,頂多拇指大;光,最多照亮案前,但門開剎那,燭如球,無論乒乓或伸卡,都是不應該。最不應該的,是在二姊家喝酒。二姊說別喝多,酒杯才喝空,像一種難忍的待客之道,馬上斟滿。二姊以地瓜粉和蚵仔,料理道地的蚵仔煎。只蚵仔煎跟炒蛤仔,吳建軍與姊夫喝乾一瓶高粱。
九點不到,山外店家紛紛打烊,二姊倏然想起,弟弟喝醉,怎麼回民宿。留一晚?載他到水頭,吳建軍都搖頭。稱與民宿主人有約,得回去。吳建軍騎機車出山外,見警察路上攔檢,捨大路,就環島南路,料到車少路彎,攔檢機會少,騎經機場,轉白乳山營區,過昔果山,轉回家。
吳建軍想起前回與父親歸,轉眼又幾年了。吳建軍年少時,甚少喝醉,過四十,卻常飲醉。吳建軍有次,與任職公賣局善飲的長者喝酒,提到喝混酒易醉,是誤解。比如說半瓶高粱、一瓶威士忌、紅酒三支、啤酒一打,是吳建軍的極限,換酒之際,飲者自動歸零先前的飲酒,以為恣飲三大杯高粱,還能有三支紅酒的量。混酒必須遞減酒量。年紀漸增,合乎此理,但吳建軍卻慣常舉例三十的自己。吳建軍回不到那個過去了。但是面對時光,吳建軍始終穿梭自如。他看見大雨來,廂房屋頂積水,嘩啦啦瀉,他與弟弟等雨水清透,站奔瀑下洗澡。中庭堆積金黃的玉米,哥哥與姊姊在樓上,他跟弟弟拋擲玉米上樓,就廂房屋頂曝曬。
現在他看見兩只紅燈籠。初始,他還能辨證燈泡大小與流明,慢慢地,頭暈腦鈍,卻想起一個故事。小吳建軍與玩伴阿龍,常在榕樹下,聽爺爺與叔公講古事,提到昔果山舊名椒果山,夷民多為獵戶。當年有個夷人叫厲歸,虔信成仙之道,跟隨開墾金門的聖主陳淵習漢字、信道教、讀仙書,上太武山求仙,可惜啊,爺爺說,厲歸死在太武山上。厲歸死後,族人立碑,上雕日、下刻月,族人說,這是他們送給死者的夢,可帶領死者追求他生前的願望。
叔公祖繪聲繪影,厲歸死後化身蔡復一。傳說,蔡復一為大蟒轉世,厲歸一族,正是崇拜蛇信仰。被神、鬼轉世,都非好事,少年蔡復一受夢中兩只大紅燈籠所擾,常難安枕。直到習字練武,讀聖賢書,來自地獄或發自內骸的冥火,才漸漸沉息。燈籠是厲歸雙眼。叔公說被他盯上,得趕緊祈求恩主公陳淵。厲歸敬陳淵為師,只聽祂的。
吳建軍現在看見兩只紅燈籠,又怎麼說?吳建軍想起歐陽方跟厲歸。前者示愛未果,後者求神不得,一人一鬼,都有事,說不了。說不了,難道說與吳建軍?吳建軍料酒醉未醒,哪來紅燈籠,摸索背包,順利找出香菸。往昔返家,吳建軍習慣以菸代香,默禱先祖。吳建軍點菸、再點菸,紅燈籠竟還在。吳建軍傻笑,從來只聞菸酒一家,沒聽過菸能醒酒。倏然,紅燈籠無風自飄。吳建軍眨眼。揉眼。燈是燈,燭是燭。燭,並未漂浮而成燈籠。燈籠起,燭還在。依稀,燈籠藏躲燭心中,恰巧,吳建軍醉了、但又醒著,渾似日夜交會、猶如神鬼邊緣。
吳建軍該害怕,卻忘了害怕,若是爺爺、奶奶或者二伯與二伯母顯靈,見他驚駭,恐會失望得躲起來了?吳建軍真的不怕?他拿出口袋裡的手機,解鎖碼、提警戒,說不準,中共水鬼偷襲。但,這是哪一年啊,哪來水鬼?不是水鬼,難道是鬼?不、不--就算是鬼,他都願意再與至親再見一面。胃酸急湧,吳建軍鼓漲嘴,忍住逼近口腔的蚵仔煎、蛤仔跟酒,過中庭,跑進廁所吐。
(4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