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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語詞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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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只聞吐了,酒醒腦清,沒聽過吐了卻更醉。吳建軍吐完,黑夜變黎明。廁所不再是廁所,回到未改裝前的廚房。牆上浮雕灶君圖案,底下刻國軍十二守則。一頂大鍋,黑黝黝,他前一天下午說不定還烤過蟬。紅燈籠不見了,變成白泡泡一團霧。難道,水鬼道行高,如變形金剛,入夜紅、黎明白?難道,小吳建軍留在那一年,不是不走,而是有事不走,除非有人願意解謎。
謎題是小吳建軍,夏天傍晚在廊下潑水,為花崗石條消暑,晚上,與父親枕廊下。凌晨四、五點,小吳建軍忽然翻身醒來,半撐身體,越過父親的頭與胸,看向大門,看不清楚是誰掩在門柱後,朝內窺探。小吳建軍早上跟母親說,那個人像團霧,聚為人形,頭、脖子、上半身等輪廓清晰可辨,就是看不清五官。小吳建軍呆呆看著,那個人朝屋內打量,看到他,閃門柱後,又探頭看。小吳建軍明確知道這不是夢,不害怕,也沒感到好奇。小吳建軍看一陣子,不知所以,倒頭又睡。睡,不代表忘記,小吳建軍沒有機會揭發真相,但是吳建軍有。他必須救他,救自己。吳建軍快跑出,逐白霧。
白霧本一團,才移動,倏分為兩球,左轉,經柴房與防空洞,跑上去。吳建軍跟上。如果這是夢,能夢到多真?吳建軍張望柴房。見雞仔置鐵籠內,一盞燈暖黃黃,如旭日,小雞偎緊,一隻蓋一隻,彷彿疊羅漢摘日。被剷平的防空洞靜默安坐,門洞開而幽暗,像牙,卻蛀了。吳建軍搬遷台灣前,曾慎重置放一個油漆罐,裝著蒐集數年的汽水瓶蓋,他能趁著黑、趁著時光的曖昧,溜洞內,以渴糖的手,抓一把瓶蓋?
白霧若知吳建軍心意,也許願意等,但它們分前後,跳上屋後木麻黃。木麻黃腰寬腿粗,吳建軍曾於上頭綁吊床、午寐、看漫畫。木麻黃已被砍伐,它已經不在,它的樹皮粗糙,呈螺旋狀,彷彿被誰扭了一把,而這一扭,就沒有停下了。吳建軍記得木麻黃的陪伴,激動環抱,盯著樹身的螺旋,好像第一次見。他好奇紋路怎麼旋著,扭轉著壯大時,它痛嗎?
球兩團,高高走,吳建軍踩樹漥,跟著爬上去。他懷疑樹還活著,且不僅活著,在握不著枝,踏不到樹幹時,樹主動遞給他。樹是活著,也是醒著。反倒是他,不知道自己醒著睡著,或者睡著夢著。這麼一想,無論霧兩團或樹一株,都比他更真實了。既如此,還有什麼可說可疑?爬,爬,再爬。多高了呢?吳建軍不知道。也許不需要管高度,而得在乎時間,等爬上黎明,就可以證明他爬到哪兒了。
吳建軍爬上樹,才真正了解歐陽方。他站立晦暗沙灘。不一會,雙腳漸漸陷。歐陽方以為他會被沙子吞沒。但是沒有。沙子只藏了他的雙腳。一個失了腳的人,眼神更堅定。他不知道徐小蝶藏在哪一艘黑暗中。那些陌生的鋼體。他放空一切去找。找到了如何?找不著又怎般?歐陽方就算想到了這些,也必須放下不想。他只要找,就可以了。他不在找一種結果,或者某種可能,他在找他的熱切。一個點起這個火的女人。他不奢望與女子依偎一輩子,但希望記住三輩子。歐陽方在找,一個正在離去的生命。他在找一種死亡。於是有冥火,升起。
吳建軍爬上樹,沒來由想起歐陽方,而且接近他。歐陽方明明是暗戀,卻搞了個生死名堂的說法。他感到吃力。吳建軍覺得歐陽方與他的鬼火,極可能附在他背後。難道,歐陽方希望吳建軍,回過身,伸手探時光洪流,救他?吳建軍納悶極了,怎麼這陣子碰到的人,都明說暗說,吳建軍,救我?歐陽方說、陌生男說、美麗的口吃女說,厲歸說、小吳建軍喊、徐小蝶嚷、兩團霧說,但他非巫非醫,還有隱喻的口吃,能救誰呢?
吳建軍想,厲歸也說了嗎?那個夷人。他用什麼語言跟他說呢?抓一條蛇,作成記事?死成一座石碑,以日月紋圖說?吳建軍想得糊塗,手腳沒慢,繼續爬。吳建軍糊塗了,所謂的「爬」是向上去,然而,他真的不是往下嗎?溜下時光索,抵歐陽方的沙灘,陳淵的牧馬場,還是堂嫂家,坐在台階上,怯生生喊了堂嫂、堂姊夫?
吳建軍醒來時,額頭還疼,進廁所臨鏡看,真見腫青。吳建軍醉臥老家廳堂,趴桌上,過一晚。吳建軍不相信。他明明爬了好久,去了很遠,狐疑自己往上還是往下時,手腳沒停,繼續爬。然後……然後一頭撞上大巨石。木麻黃頂處,哪來這一面大牆?他疾痛,摀住前額,看清楚了,眼前非石非牆,而是風獅爺。他一頭撞著,佇立高樹上的風獅爺?
吳建軍不信。醒來時不信,撞上的剎那也不信。信或不信,只吳建軍的事。風獅爺並不干涉。風獅爺舉高右手,兩顆球,跳上祂的肩胛,上下跳,沒有五官,不成人形,但吳建軍一眼看出,它們高興、它們滿足。它們遺憾自己不夠人,不夠鬼,但慶幸能為一團霧、一顆球,兜繞風獅爺如逛街,愉悅蹦跳,猶進九族文化村。吳建軍沒看錯,風獅爺伸手臂,往天邊去。天?彷彿不是天,有星、有雲,弦月是上或下,但風獅爺的手臂,讓天離奇了。他看見兩團光,越走越遠,該是盡處了,因為光,猶豫著不走。它們轉、它們旋。彷彿扭成木麻黃的樹皮。它們有痛,有快樂。它們在告別,在說再見,然後跳起來,如兩隻海豚,跳進舉高的游泳圈一般,它們跳進不知是誰舉高的天,飛進去,不見了。
吳建軍呆了好一會,視線回到風獅爺。這這這-吳建軍口吃再患,這不是廟前的風……風……風……獅爺嗎?吳建軍常爬上風獅爺法座,轉動祂手中的定風珠。珠子沒被吳建軍轉壞。但現在,定風珠無力自轉。唰唰唰。風獅爺跟他說話。吳建軍大驚,風風風獅獅爺爺說說說說話。吳建軍專注著自己的口吃,專心要把聲音唸對,沒聽到風獅爺與他說了什麼。吳建軍想,他憂慮口吃,竟遺漏神跟他說話,這才是他真正的隱疾。
然而,吳建軍摀著前額,他寧相信自己罹患口吃,也不願意相信夢裡遇神。吳建軍不由得鬆動。這是任何事,都可能發生的年代。電燈、核能、手機都被發明了,誰能禁止發現一個神?發現一個神,寫line給祂,有什麼不可?或者,眾神入籍臉書,成立粉絲團,有何不可?但是,這太委屈神了,神,該立天書,有臉、無臉,不夠人,不夠鬼,都沒關係。
吳建軍拍腦袋,沒料到醉這麼久,淨瞎想悶想。吳建軍走到廟埕。風獅爺背對著廟,朝機場而立。吳建軍走向風獅爺。他的老家、村民的三合院、他時常祭拜的廟,以及走在同安街的吳建軍、爬樹的吳建軍、介紹故鄉的吳建軍、國中時吞吐難言的吳建軍、以為扛著歐陽方的吳建軍、好奇黎明的門柱後藏了什麼人的吳建軍、搭蘆洲線的吳建軍……他們都看著吳建軍。看著他,走向風獅爺。
吳建軍走到風獅爺座前。面向祂。
吳建軍明白,面對自己的神,為祂想一個發語詞,是多麼困難。艱困得開不了口。字句被咬囓,一字字,癱倒地。然而,有風來,就能找到發音的口徑。無論那是槍膛的一顆子彈,或是胸腔中的一個字音,它們都勇敢地,找到自己的聲音。
吳建軍禁不住長歎。他發現,嘆息時,沒有人是口吃的。(4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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