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復生的中國蘭──趙淑俠文學中的象徵手法
小說中,在小小空間的場景裏,吳風和靜芬沒有多少對話。靜芬靜靜地在妝台的鏡子前獨坐,而吳風則在沙發椅上抽著煙。靜芬沒有回頭看吳風,只從空氣中陣陣輕飄的煙味,與吳風時而站起、時而緩緩移動的腳步聲,想像吳風像平日生活裏的抽煙情況。整個故事,在靜芬鏡中身影的心靈獨白裏,透過意識流的創作技巧,種種過去便在時空交錯的時間切割裏呈現出來。而吳風,也是在作者意識流的創作手法中,他過去的種種才一一浮現讀者眼前。為了追求有生命的日子,靜芬傾其所有力量,捕捉的不過是個影子。最後,影子還是消失了,而她卻連以前那個不死不活的日子也喚不回來。主角人物雖沒太多言詞對話,卻在各自的心靈深處流動著種種過往的回憶。原本互不相干的小說人物,在趙淑俠時空交錯的時間切割裏,彼此不僅有了交集,也碰撞出男女主角一段注定沒有結局的姐弟戀情節。
相同的意識流與時空交錯的時間切割等創作技巧,也在〈寂寞之舟〉的短篇中充分運用。女主人公冷自芳,事業不如意,經常自怨自艾。在她心裏,總覺得自己是個孤獨而痛苦的人,永遠走不出那個無形的「寂寞之舟」。由於自身「拔尖、好勝、多疑與不容人」的個性,讓她常處在不愉快的生活裏。每次,她都把別人想得太壞、太糟,好像天底下就只有她冷自芳是沒有缺點的。在懷疑、猜忌的心態下,她愈來愈覺自己是被排擠、被利用,憤怒與不快樂便常湧上她的心頭。我認為,「冷自芳」這個女主人公的名字,趙淑俠取得極好。一個「冷」姓,已將小說人物的人格特質反映出來。「自芳」的名字,更襯托出女主人公如水仙花般孤芳自賞的個性。這樣的人格持質,凡事容易以「自我」為中心。當自我這個中心主體被否認的時候,這個自我便容易有孤單、寂寞的感覺。這樣的一個冷自芳,其實是既可悲、又可歎的。整篇小說,人物的對話極少,幾乎全是女主角冷自芳內心的獨白。趙淑俠運用意識流的手法,在自芳的這些獨白裏,將她與其他小說人物的關係,同時透過時空交錯的時間切割技巧,清楚呈現讀者眼前。自芳在小說裏好勝、多疑與不容人的人物特質,也留給讀者一個難忘的印象。
江少川評趙淑俠小說作品,指出:「讀趙淑俠的短篇小說,我們並不感到晦澀、怪異,讀不懂。她運用現代小說技巧,都統領在小說主題和人物性格邏輯的控制之下,內容形式相統一、脈絡清晰。」以上短篇的文本分析,可清楚看到趙淑俠不僅善用西方現代小說的創作技巧,還能避免掉入一般作家生硬移植的缺失,或一味西化而否定甚至拒絕中國優秀傳統的繼承。這樣的表現,同時也形成趙淑俠短篇小說獨具藝術特色的創作風格。
以歷史人物賽金花一生為創作題材的長篇小說──《賽金花》,趙淑俠對於象徵的創作技巧也做了充分的運用。因此,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上更能展現小說的細膩度與生動感。其中,有幾段情節在作者善用象徵手法的情況下,讓整個小說畫面如影片般瞬間浮現讀者眼前。首先,是賽金花十四歲時,被花班的富媽媽以高價賣掉她的初夜。趙淑俠描寫那個令賽金花永生難忘的夜晚時,就連用好幾個象徵的技巧,把賽金花在那個初夜所感受到的痛苦細膩地刻畫出來:「妝鏡前的大紅蠟燭起勁的燒著,大滴的蠟淚順著燭身流在雪亮的白銀燭臺上,閃爍的火舌映得半邊屋子陷在晦澀紅色光影裏,柔軟的喜氣後面藏著令她戰慄的陰森。」妝鏡前的大紅蠟燭,在傳統意義上,本來是象徵著新婚夜的喜氣與熱鬧,但是對賽金花而言,這樣的夜晚卻是她一生中最淒冷、最難熬的一夜。因為,大紅蠟燭在這裡成了最具諷刺的一種象徵意義。當大紅蠟燭愈是起勁地燃燒著,賽金花才十四歲的嬌嫩便如同被燒著的蠟燭,身心俱創地一點一滴地被剝蝕、被融化的速度也就愈快。至於晦澀紅色光影,所象徵的意義猶如初夜帶給賽金花身體上的劇痛,她整個人彷彿被朱姓長統巨大的身軀全給吞沒。順著燭身流在雪亮白銀燭臺的大滴蠟淚,也象徵著賽金花小小年紀就在人高馬大、滿臉落腮鬍子的四十幾歲男子的淫威下,幾經摧殘的辛酸淚。初夜,帶給賽金花的不是幸福的愉悅之感,而是充滿著驚懼、害怕與痛苦的淚水。至於大紅蠟燭、紅色光影,這些原本具有洋洋喜氣的象徵意義題材,在這裏全都成了另一種完全相反、具強烈反諷的象徵意義。因為,紅色象徵的喜氣不再,而是被一層厚重的晦澀所取代。蠟淚,象徵著賽金花在初夜被蹂躪的淚水。雪亮的白銀燭臺,更象徵著賽金花也和一般少女一樣冰情玉潔的處子之身。這一連串的象徵技巧,在短短的幾行文字裏,細膩地把賽金花在那個非人的夜晚,身心所獨對的驚恐、懼怕、劇痛與淒涼,全盤托出。韓小敏評趙淑俠《賽金花》,亦指出,「紅蠟燭在傳統意義上象徵著婚姻的美滿,這裏卻具有諷刺意義地變成了血和恐懼的象徵。正如敘述者所說:『那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像經過最兇殘的野獸的啃噬,心和身體都被傷害得涔涔浸血。』類似的令人詛咒的情景在賽金花的一生中不斷再現,它們意在加強這一主題。婦女在男權社會中受到殘酷的性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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