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
一場簡單的告別式送走了大姊,隨著遺體火化同時焚盡了大姊無怨無悔的奉獻以及晚年的落寞、淒涼與孤單,將短暫的一生劃下一個永恆的句點。
六十一年的歲月,除了嬰兒那段時間外,依據母親描述,大約從五、六歲起,大姊就幫忙料理家務,十來歲便上山協助父親種些五穀雜糧、幫鄰居洗洗衣服賺點零錢貼補家用;因家計清寒,又要照顧兩個弟弟和我這個「添秤尾」的么妹,都八、九歲了,大姊還是堅持不要到學校讀書,一送進學校,不一會兒工夫就直奔回家。現在我才知道大姊不是不想求學,而是要幫母親做做家事,不忍心見到體弱多病的母親那樣的辛勞,捨不得蒼老的父親邁力的工作,目的就是想賺點錢供弟妹讀書,堅持的結果卻留給自己一條曲折蜿蜒、坎坷勞累、拖山磨海的一生,換來的只是晚年的無奈………
打從我懂事開始,大姊的身影始終在家裡各角落穿梭,不是洗碗盤就是掃地板或是照料弟妹,好像沒有一刻清閒;大姊才大我五歲,我們四兄妹個個相差一兩歲,大姊生來就是勞碌命,或許比較早熟,或許比較懂事,也或許必較孝順,每天總是任勞任怨、從來都不喊苦,好像是生來還債似的把終身奉獻給了家庭。
爸媽都是傳統的鄉下人,目不識丁,思想純樸,沒有遠大抱負,只求一家溫飽;大姊不讀書也不當一回事,有種古老時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想法。
生活再苦,日子總會過下去,雖然三餐不像鄰居有白米飯下肚,有魚肉享用,但是整鍋的地瓜籤加上幾塊地瓜、配母親自己釀造又鹹又酸的豆豉醬或是醃漬的酸蘿蔔,同樣能把肚子填得飽飽,同樣能把我們養大。
大姊十二歲起便在家中附近一家冰果室沿桌遞送一碗一碗的剉冰,並負責撞球台記分與收錢工作,每月工資800元全部交給母親保管。當時金門駐守五、六萬大軍,而且店面就在師部附近,不管是不是假日,小小的一間店常擠滿阿兵哥,冬天還好,一到夏天,整間汗臭味簡直令人不自禁掩鼻,甚至叫人窒息、嘔吐,但卻從來沒聽到大姐喊一聲「好臭」或是「好噁心」,整天還是很高興的計計撞球分數、送送剉冰、收收碗盤,下班前則清點撞球抬抬費,交給老闆,然後回到家中。
我上小學一年級,大哥、二哥也分別升小學四年級和小學二年級;早期學校大多利用村內家廟做為校本部與上課地點,隔間效果不佳,隔壁老師教學聲調常干擾本班上課,男老師不得不同樣拉高嗓聲,以便壓制隔壁班的干擾,但是女老師就很無奈,輕聲細語常被隔牆男高音淹沒或覆蓋,同學們必須豎起耳朵專心聆聽,所謂的學校真是簡陋不堪,升旗及運動地點則在家廟前空地那一丁點方圓,美其名為○○小學,其實只是一個僅能上課的地點而已。因為學校就在家中附近,走幾步路就能到達,不用花費車資,中午則回家用餐,小學的費用家中負擔並不重。
父親忠厚木訥,每天從早到晚只知知道在田裡工作,生平沒有什麼嗜好,只是愛抽上幾口香菸,但是又不捨掏錢去買,村內吝嗇有名,其實總歸一句話--家中清寒。就因為這樣,大姊常常帶著我們到大街小巷去撿拾阿兵哥丟棄尚未抽完的菸蒂,撥開那僅剩一點點的菸絲,集中放在一個玻璃罐,父親再用我們寫過的作業紙包紮成一支支,點燃起來猛抽幾口,還是很滿足的騰雲駕霧起來;父親還有一點點嗜好,就是好想吃那香噴噴的白米飯,只可惜逢年過節才能下鍋煮熟的半斤白米,已不夠分給兩個哥哥,我們姊妹僅能望空鍋興嘆,母親哪會盛給父親,當然父親卻從未說出口,大姊常說:「如果我有錢,必定每餐煮一大鍋白米飯……」。
父親過世,大姊守靈時雙手緊緊抱著棺木,整個頭幾乎想鑽進棺材裡面陪伴父親,嘴角發出微弱夾帶啜泣的呢喃:「阿爸!女兒不孝,明知道您愛抽菸,卻只會到處撿些人家抽過的菸蒂,害您得肺病過世,也了解您愛吃白米飯,卻總是眼睜睜看著母親盛給弟弟,不敢吭聲,您知道嗎?現在女兒的心好痛好痛!阿爸,如果真的有來世,我好盼望能再做一次您的女兒,但希望是一戶有錢人家,才不用活得那麼的辛苦,過得那樣的疲憊………」
大哥國小畢業了,考上金門高中國中部一年級,註冊時必需準備的兩套黃卡其學生制服是大姊向師部某位軍官要來修改的,雖然沒讀過書,但為了省下那幾塊錢,大哥口袋上方的學號、姓名也是大姊親手繡上--大姊在我心目中,真是一個什麼都能做的強者。
記得大哥開學的第一天,大姊起得很早,除了幫大哥準備上學的用品外,還特地煮了一對雞蛋,用紅花米將蛋染成紅色,交代大哥務必將紅蛋放在書桌上轉上一圈,然後當著中餐食用。當天向冰果室老闆請假,一大早就搭師部的採買車陪大哥上學。
剛開學大哥每天通勤,後來申請住宿獲准,改每個禮拜六下午放學後搭公共汽車回家,禮拜天傍晚才返回學校。母親常說:「時間是用紙包不住的」,到了我上國中時才體會到光陰似箭、時光飛矢,也才知道母親那句「時間是用紙包不住」的涵意。
三年很快過去了,大哥順利考上金門高級中學普通科,二哥也搭上試辦九年國民義務教育順風車進入金城國民中學升上二年級,我則分發到金寧國民中學首屆就讀,三個姐妹就是二哥比較不喜歡讀書,大哥和我從不會讓母親和大姊擔憂或煩惱。
隨著升學的腳步、隨著時光的流失,母親的身子也就隨著越來越弱;果真應驗了金門流傳的那句話:「老人怕節氣」,母親還是躲不過病魔的摧殘,躲不過節氣的咒語,在中秋節前夕撒手西歸。父母都走了,最痛苦的當然是大姊,整個家庭重擔全落在她肩上,白天上班、回家後又要燒飯洗衣,偶爾還修改軍服貼補家用,累是當然的,再好的身子就是這樣被拖垮,才三十出頭,看起來卻那麼蒼老,不捨與心疼常在我這個做妹妹的心坎裡翻滾。
大姊臉上像被土石流沖刷過後殘留的條條痕跡加上粗造長繭的雙手,終於換得大哥一張國立交通大學碩士文憑;二哥也混到高職畢業後,投筆從戎,官階上尉副連長,我則不忍大姊獨撐家計,高中畢業後投入職場。同學都露出不解的眼神,名列前矛的我為什麼不繼續深造?當然,家家都會有一本難唸的經,誰會真正瞭解每個家庭的喜怒哀樂,「哀家」只能盡量掩藏內心深處的那份無奈、那份憂愁,在這世態炎涼的時代,吐露心聲又有誰會真正體會!所謂錦上添花世間有,雪中送炭有誰聞。
時光有如舞台上古仔戲比手畫腳間一溜好幾年,兩個哥哥都已成家,我也找到歸宿。再一次比手畫腳間家中哥哥嫂嫂生了兩男三女,我也得了一千金,回娘家目睹那吵翻天情況,真是熱鬧非凡;雖然很多親朋好友都勸大姊快為自己著想,找一個中厚老實的對象,但是大姊總是笑著說:「家裡有那麼多侄兒、姪女,每天總是姑姑長姑姑短的,我已很滿足,嫁不嫁都無所謂,何況好男人真是難找,一切隨緣吧!」,就這樣一句隨緣,一拖再拖的結果,真是失去了適婚年齡。
侄兒、姪女在大姊細心照顧下,慢慢成長,同樣的慢慢離開大姊身邊,有的忙於功課,有的遠赴台灣就學。哥哥嫂嫂也有各自的工作、各自的事業,早出晚歸,大姊幾乎就像外勞般的負責起居打掃、三餐料理。由於長期勞累,才不到六十年齡,已顯得老態龍鍾,令人看了不捨。
病了!再硬的身子也經不起日夜操勞,大姊真的躺下了,想再多為家庭做點事,總是力不從心。昏暗的房間,冷冷的床鋪,孤獨躺下的是大姊乾瘦的軀體,哥哥嫂嫂偶而下班後會來探望一下,而家中的侄兒、姪女深怕被傳染,都交代不能進房間一步,我卻因為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顧,無法常來探視。記得有一次我剛要進屋內看看大姊,床頭傳來大姊微弱的語音:「媽!我好想快跟您走!」頓了一下,繼續自言自語:「媽!我好孤單、好淒涼!這樣犧牲我得到了什麼?媽!媽!……」。
走出殯葬管理所,我回頭看了哥哥嫂嫂一眼,我好想哭,但卻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