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雨落
穀雨時至,大地在風雨之中,似乎也豐潤起來。告別前些時日的隱約幽痛,錐心之路,已至盡頭,回望往日,竟是葉落疊疊。
微寒空氣裡,天地仍是一片寂靜,我在春天,就如此低調地走著,心情彷彿是波流無依。霜寒消退,清風曳過翠綠的樹林。耳際啾鳴的鳥語,伴著露珠寄生的杜鵑花,在營區裡斑斕綻放。
行役將盡,揮別星火迆邐的關西八月、陽光粲然的鳳山步校,及花蓮南美崙的大王椰子。行役多舛的一年八個月,軍械士、政戰文宣、核生化班、警衛排一分鐘待命班,在輕兵器與全副武裝中,草籽清芬的氣息,在回憶的相本裡,不時透了出來。
面對軍旅的困頓,總讓我想起作家吳鳴說的:「唯有將神經錘鍊得無比粗壯,才能在陽光與小雨的日子裡,活出堅韌的生命。」軟弱似我,終究蛻變成一棵木棉,一脈陽剛而緘默。
退伍日傍晚,回連上拿退伍令,六百多個日子的等待,如今苦等為真,心頭卻帶著幾許惘然。營區大門前,我望著剛升上兵的學弟,以哨長姿態,執行警衛哨兵交接,記憶突然將我拉回半年前,彼時,我是待命班班長,而他猶是個拿「夸特」的伍長,如今的他,已成為半年前的我。
砲排弟兄對我說:「班長簽落去,留下來陪阮。」我只是苦笑,天下何來不散筵席?點頭之餘,將所剩的鈔票,添點飲料作為最後的美意,卻不禁為送往迎來感到心虛。當我回到西部後,又有誰能保證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旅部心輔官,陽剛的手勁如昔,還破例讓我搭督導車去車站。他虧我說:「反裝甲連成立到現在,沒有人是搭督導車,由旅部幕僚送行退伍的,你是唯一特例!」當車子駛過大門,弟兄以持槍禮送我離開時,虎帳笙歌終究落幕,取而代之的將是弦歌不輟的講堂。
綠意繽紛的校園,沒多大變化,略顯生澀是我即將接任導師的心情。不限定目標,不預設進度,依自己的步調,漸次將教學的弓弦慢慢調到定點。
一雙雙迷濛而靈動的眼神,目不轉睛的盯著男孩般的老師,他們問得天馬行空,我答得有如希臘愛琴海的夜空,深邃且迷離。畢竟,十歲的孩子必然不解:為什麼老師會去當兵,而佔兵缺的代課老師,又為何得離職?
相對於軍隊,校園是單純到不行的營區。細雨紛飛的季節,為孩童講述古典詩歌的精妙,在鳳凰花似火綻放的季節,以感性歌聲,伴他們走出校園。孩童世界,本不該涉入成人的無奈,幼小心靈,該擁抱的是格林童話的瑰麗,而非成人世界的欲言又止。
我的夢如此柔軟而單純,一如<詩經‧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春天本是洋溢盈盈生機的季節,而現實來得無常。為伊獨白街口之炫麗,已漸次模糊,人走天涯;癡情候我的學妹,告知我將嫁為人婦,將為農林批發事業打拚。我之於她,已成過去式,是洄流於人際的鮭魚,追溯著心情的原鄉。
二十五歲的教師,前途、學位甚至成家立業,每一項似乎都重要,卻急不得。書空咄咄的日子久了,我變得焦慮,好多事情想完成,卻摸不著頭緒。強大的心靈,是自我期許,對人生的不妥協,又成了包袱,讓人覺得疲累起來。不再年輕,荳蔻年華的浪漫已然遠走,惟有靠實力方能生存下來。
春雨落在翠綠鋪排的校園,斂起吼唱軍歌的直率與激越,此刻只有關於愛與回饋的教育理念。繞指柔情雖辛苦,卻是我教育理念中不能泯卻的認知學派的基礎─循循善誘,以愛心澆灌心靈,獲致曼妙的生機。
望著錯落有序小葉欖仁,交織成綠葉圓傘,就像教師的角色。社會上的是是非非,是不斷落下的雨水,教育就像保護孩子的傘,當學生願意撐開它,教育的目的就達成了。
雨逐漸停了,視線也清晰起來,滋潤過的園圃,嫩綠枝芽有著無限可能。講堂營生的我,再不輕言失落。因為,屬於你的美麗晨曦,會再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