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門有個昔果山，樹林裡沒有果，更沒有高聳的山，就是一個平緩的丘。有時開車經過，也感覺不到山丘的凸起樣貌，事實上就是一片平原沃野。倒是機場的跑道，像把刀似的切過這個臨海的漁村，村民少有感覺；就是在尚義機場進進出出的人們，也沒有感覺，經過了金門的大門了─昔果山。
2.
金門，雖說是台灣的外島，軍人的前線。但我對金門，卻有感情；對昔果山，更是印象深刻。
如果翻查今日軍方留存的檔案，並幸運的發現仍在，應該可以查到民國76年，在我離開金防部前數月所留下的一個卷宗：「昔果山焚化爐整修案。」預算是由陸勤部經理署撥發，整修的目的是焚化爐使用年久，爐體整修，工程不大，卻限地招商施工。
話說當年的焚化爐，不是現今熟悉的焚化垃圾，是焚化屍體專用的爐。來來回回我去了許多趟，尤其驗收時，站在峻工的焚化爐前，竟有點像是站在一座廟前，整個爐體就像是尊臥躺的神似的，想臨身親近，卻又有些說不清楚的顧忌，不敢靠近。但心中卻是嚴肅慎謹，手中無香，心裡卻燃著香默禱：廠商不會偷工減料，也不應該偷工減料。從透明的瞻孔內望，一層層土灰色的防火磚，已砌鋪妥善，應該伸手隨機抽動，卻抵不住心頭裡的尷尬，回頭就在工程驗收單簽下了合格與人名。
3.
多年以後，發現昔果山出名了，不是因為村裡立了一尊高大地風獅爺，或是村裡的海鮮誘人；是個人，是個像仙一樣的人─吳均堯，憑著一隻筆，寫散文、寫小說，寫著寫著就寫到了他的老家，他少年的夢鄉─昔果山。
久了，人們真的以為昔果山是座山，提到昔果山就想到那是吳均堯的故鄉；就像西遊記裡的花果山，是孫行者的故鄉一樣；似乎正應著了陋室銘開頭的第一句話：「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奇異的是總無人提及，昔果山的密林裡有個軍墓組，有座焚化爐；還是有人想說，但就如我當初驗收時想舉起敲打碰觸的手，又悄然放下了；抑或是在日後所謂的精實案中，裁撤消失了。
4.
軍墓勤務，隸屬於經理部隊，卻是芝麻般的一個獨立作業單位，挑選的駐地必在遠離人群的荒郊；教戰手冊裡說那是避免影響士氣。自然在詭異中又多了一些神秘面紗。
奇妙的是，我卻揭過他黑色面紗，與他有過較多的接觸。記得那是民國64年，甫自軍校畢業，即分發外島；島上的軍墓組組長，中尉編缺，竟是與我同時報到的同學，不同的是我是正期班，他是專修，姓趙，瘦高靦腆，還沒開口說話，臉上即飛來一片潮紅，真說起話來，也是精簡至極。
我們經常見面，他一來辦公室，同仁就知道防區又出事了。氣氛一下子就變的像是有個冷氣團來了一樣，喧嘩的聲音突然冷卻了下來；低聲談著公事：來領油！多少？53加侖。為什麼要這麼多？作業一次，就要這麼多。
只有我去他那兒串門兼吃飯喝酒，氣氛才變的輕鬆自然。我問他有沒有奇異的經驗？他當然知道我話裡的意思，只是一個字也不說，就是笑，笑得臉更紅了。組裡的一個常備士官就不同，大聲在旁說：「怎麼沒有！每次作業前，我們都知道。不是門窗自動抖動、搖晃，就是聽到院子裡有人走動；出門去看，卻什麼都沒有，也有其他的徵候，久了，不待上面通知，自然就知道明天要忙碌了。」
當時的軍墓組有三人，一官一士一兵，沒有一人有實際的作業經驗，勉強要算經歷，反而是在民間作道士的戰士，經驗最豐富，實際點火作業最多的也是他。道士述說著作業的實況：「肚子最先不見，頭、腳，要隨時注意。最怕噴火嘴髒了或是不通，火力不均或是噴不出火，就麻煩的需要人工以工具移動……；有時也會因筋脈抽縮，整個人坐起來的情況。」
5.
怕嗎？沒有人問。也不會有人承認。就是一個工作，一個必定要完成的任務；或許就如在火線上的持槍戰士，沒有人會問怕嗎--這樣愚蠢的問題。但笑談總是有的，而且幾乎必定發生：那是在骨灰後送台灣的旅途上，站立的乘客，總是會問：「有人坐嗎？」眼光飄指著置放骨灰背包的座位。
說沒人坐，那是對不起亡魂；說有人坐，那又是欺騙活人。遇到漂亮的女生，就讓座；碰到粗魯的壯漢，就說：「有人。」偏偏就有壯漢不服氣的回嗆：「哪有？」只好照實講位子上坐的是有名又姓又階級的「忠靈罐」（軍方不講骨灰罈，那種燒有國徽的白磁罐與忠靈袋等，是極特殊的補給品，需價購後撥用。）護送員正要打開背包，那壯漢竟臉色蒼白的竄入人群，不見了。
「最好的辦法是買兩張票，讓陰陽兩界的人，都心安理得。」記得是那位經常護送返台的士官說。
6.
數十年悠忽而過，原本就鮮少有軍墓作業的消息，如今更是難以聞問了。但那位士官說的心安理得，應該是從事任何行業的標準與最低要求；只是如今還有多少人會如此說、如此做，就像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這句話，也絕少聽到了。
現代的人，不怕人也不怕鬼，儘管作了虧心事，真遇到了夜半門響，回應的就是門裡一陣子的高聲詈罵，時代真的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