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現代小說作家選】張姿慧論
寫作資歷尚淺的張姿慧,除了零星散篇的散文、小說,至今只出版一本小說集《我把哀愁藏在笑聲裡》,這本小說集可說是三島由紀夫〈我的思春期〉、〈我青春遍歷的時代〉和魯迅〈阿Q正傳〉二者奇異的精神合體。前者表現在其之為一種「成長小說」,後者表現在其人物的精神風貌和其模擬嘲諷 ( Burlesque ) 的行文語調。
周保欣、荊亞平合著的《文學觀念:理論批評與文學史》書中有著這麼一段話:「考察當代小說中的阿Q人物形象基因,當更注重從精神氛圍或思想價值來判斷,而不是僅僅局限于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或簡單的形似。」張姿慧的《我把哀愁藏在笑聲裡》的主人翁「我」,在金門、臺灣四處飄流。遇事坎坷時,總是以類似阿Q的生命態度應對,亦即以類似阿Q的精神氛圍或思想價值的那種生命態度。阿Q最大的生命精神特徵,當然就是他那種具有民族根深蒂固習性、令人啼笑皆非、隱喻性的「精神勝利法」,周保欣、荊亞平他們在書中又說:「只要在作家的創作中仍然貫徹著魯迅對「精神勝利法」,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無論揭示心理還是表現印象,或者動用其他藝術方法,任何敘述的迷霧,都無法阻止阿Q的魂靈赫然顯現。」《我把哀愁藏在笑聲裡》小說裡的主人翁「我」,雖然使用了前述同樣的模擬嘲諷 ( Burlesque ) 筆法,但張姿慧的阿Q形象和魯迅的阿Q形象仍然有著「同中有異」的區隔,張姿慧採取的主要是對自我的嘲諷。(這種自我嘲諷的筆調,在金門小說界裡較少見。)
話說回來,魯迅的嘲諷精準無比,招招命中要害,揭露了民族整體的沉痾病勢,張姿慧則在對人的整體精神機制的挖掘的功夫下,顯然尚有待精進。當代「荷花淀派」的主腦人物孫犁(本名孫樹勛)曾經說魯迅寫了一個禿頭,就便人人得到一面鏡子。換另一種說法就是說文學家創造出一個人物,我們便可以在現實各個角落他的影子。這是我們對寫實派作家很高的禮讚。我們如果也用這份期待眼光來締視張姿慧,那是緣於在她的敘事語調的縫隙裡,多少迸發出這種透視人性的靈光。
「模擬嘲諷」( Burlesque )這個字源自拉丁文burla,有嘲弄、揶揄、取笑的意味。「模擬嘲諷」在西方修辭學上是指刻意模仿嚴肅事物或文體,藉著形式與內容之不協調,而產生滑稽可笑的諷喻效果。這種筆法大概可以再區分為二,一種是用崇高宏偉的文體敘述卑微的事物,這叫升格仿諷 (high burlesque)。一種是反其道而行,即重要的事物用降格的文體表達,這叫低貶仿諷 (low burlesque)。當然這只是概分,許多文本是二者兼而有之,這種情況或者緣於文類區隔的困難,或緣自作者心識的自我矛盾,凡此不一而足,本文決定綜合論之,只採用大體的「模擬嘲諷」一詞。
「模擬嘲諷」這種西方修辭法,在我們中國修辭學裡,相當於「戲仿」,或稱「諧仿」或「諧擬」,這種修辭運筆,其實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上也並不乏見,稍遠者即如清代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范進中舉》,小說敘述范進考了二十幾年,好不容易才中了個舉人,卻高興得瘋了。最後眾人想了個辦法,就是讓范進平日最怕的人、最瞧不起他,也就是他岳父胡屠戶,去嚇醒他: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裡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一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裡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姚駝子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裡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想一想,更疼的很了,連忙向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裡?」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裡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得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裡還殺豬!有我這賢婿老爺,還怕後半世靠不著麼?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
這一大段故事敘述中,用滑稽突梯的語調來描寫中舉這件大事,大喜誌慶下竟至於瘋癲發狂,而瘋癲發狂的何止於范進?作者吳敬梓要表達的是范進岳父胡屠戶,以至於整個當前社會都瘋癲失常了。
另一民初錢鍾書那本著名的小說《圍城》用的也是這種運筆法。《圍城》裡隨處可見對知識分子酸腐心態及扭捏造作的言行舉止的模擬嘲諷,篇幅所限,只能小舉其中一小段為例。譬如他寫一個叫曹元朗的學究詩人寫在「榮寶齋精緻蓑衣裱的宣紙手冊」的詩:
「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宋體字,第一守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略)這詩一起首: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新有了個老公(四)?
筆鋒對這名腐儒氣的文人予不留情的譏刺,張姿慧的文筆沒有這麼博學,但也沒那麼尖刻。她大抵說來是屬於「低貶仿諷」(low burlesque)的筆調,《我把哀愁藏在笑聲裡》隨處可見,即如寫她阿嬤去報戶口,登記「朱美女」這名字,爸爸原意是「朱梅伶」,阿嬤偏講成「豬─米漿」,在承辦人這裡就成了「朱美女」。取姓名是莊重嚴肅樹之事,卻出以滑稽笑謔,暗喻了文中主角「我」及其阿嬤,甚至爸爸扭曲無奈的一生,這就是一種語調形式與主題內容互不調和的「低貶仿諷」。又如小說寫「我」為往生的阿嬤淨身:
我照著她的指示拿起毛巾從臉龐順著脖子一路往下擦,擦到乳房時,腦海裡突然閃現一幕有趣的畫面。
我阿嬤永遠不知道洗澡的痛快,她這輩子從未進浴室洗過一次澡。不管我用錢或用食物來誘拐,她的骨氣就如一名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硬漢,抵死不從。久久,她才會像想起一件重要事情般地偷偷提一桶水將自己的身體潦草抹一抹就算數了。我總擔心她洗不乾淨,有時會拿個五百或一千跟她做個交易,我阿嬤才願意讓我幫她擦澡。有一回,我故意逗她,掂了掂她那對如竹筍倒掛的布袋奶,用羨慕的語氣對她說:「阿嬤,妳D罩杯喔?」她瞇著眼憨憨地笑著,突然有樣學樣一把抓住我的乳房捏了又捏:「米漿,ㄚ妳神筊喔。」
這原本生死莊嚴的場面在作者彰姿慧戲謔的筆調下,頓時充滿包括自我嘲諷的喻意,但也頓時把生死莊嚴與卑微不堪的界線給消弭了。
下面再試舉一例:
我仔仔細細端詳眼前這四位老人,果然名不虛傳。若要比誰的眼袋深、皺紋多、膚色黑、鼻子塌,誰長的最醜?老實說,一時間還真的很難讓人替她們分出個高下呢。
繞了幾圈,狗屎婆發給每人一隻黑色令旗引導她們退到一旁,接著雙手支撐在我家供俸神像前的桌子上。「麥開始了。」我又聽到鄰居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充當助手的阿肥嬸點了香交給了狗屎婆,她撚香唸出一堆可能連她自己都聽不懂的咒語後,又將香遞給了阿肥嬸讓她插在香爐上。停頓了幾分鐘,狗屎婆的頭突然搖晃了起來,而且越搖越快,越搖越快,好像要把整顆頭搖出身體似的。我將視線從狗屎婆那裡拉回落在我媽媽的身上,只見她睜大眼睛,臉上的神經崩的緊緊的,額頭也冒出汗來,貼在大腿的手還微微顫抖著。就在此時,狗屎婆出奇不遇用力敲了一下桌子,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接著她開始握緊拳頭不停地來回敲著桌面,嘴裡吟唱出一陣低沈的曲調,好像真的有人附在她身上似的。阿肥嬸見狀立即把我媽引導到狗屎婆的側邊,她問什麼我媽就答什麼,在狗屎婆面前,她溫馴的像隻小貓咪。大約過了十幾分鐘,狗屎婆要我媽退開,手裡端著一碗白酒慢慢走向我爸面前,原本像在欣賞一齣京劇的爸爸突然慌了起來,我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只見狗屎婆停下腳步,舉起拿著樹枝的手,沾了一點酒,朝我爸的身上灑了又灑,揮了又揮,坐在椅子上的他張手阻擋並且怒罵:「滾開,全給我滾開。天啊!我到底造了什麼孽啊?」
這一章節是寫朱美女的媽媽聽從村子裡三姑六婆的慫恿,請了「狗屎婆」加上三位一組的「醜查某鬼」老人,四人輪番上場來給生病的爸爸驅邪趕鬼。這三位一組「醜查某鬼」老人,不由使我們聯想起莎士比亞的戲劇《馬克白》一開始的那三位預言女巫。在這裡,驅邪趕鬼儀式用鬧劇形式及語調作呈現,無疑是種低貶仿諷的。而在《馬克白》一劇裡,預言三女巫正確無誤預言了馬克白此後的命運。張姿慧《我把哀愁藏在笑聲裡》小說這段請神驅鬼情節,比附模擬於莊嚴隆重而崇高的神話式預言,有了貶損意思,意在諷刺諸多愚夫愚婦的執迷。同時也讓讀者在神話/現實、以及前後兩種神話喻義對蹠的落差有著反思。
《我把哀愁藏在笑聲裡》小說整體表現的優點約如上述,但來者可追的仍所在不少,如其精神關懷及其挖掘的深廣度有待加強;且因嘲諷多屬價值的削減,而非價值建立的力量。職是,這本小說讀完,竟讓我們「若有所失」。原期待作者能顯示某種精神及價值的進程,但這份期待卻落空了,那失落感,真不免讓人有點為之悵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