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賢蔡復一生卒與詩歌略考
蔡復一是明神宗年間金門的名宦鄉賢,除了《明史》有傳之外,其友人池顯方《晃岩集》亦存有所撰〈蔡敬夫先生傳〉,然皆不言其生卒年。另金門縣文化局出版有蔡清風著《蔡復一之遺作研究》一種,唯所釋少數詩文有不甚妥切之處,是以筆者略考其詩文,以就教於方家。
一、蔡復一生日考辨
史傳雖不載蔡復一生卒年,然吾人實可從其詩作及其它資料中考知。今人黃振良、陳炳容著《前人的足跡──金門的古跡與先賢》記其生卒日期為1576年12月9日─1625年11月3日,蔡清風著《蔡復一之遺作研究》也採此說。這一日期中的生日是錯的,因為據《浯洲青陽蔡厝族譜》,蔡復一生日為「萬曆丙子年庚子月壬子日」,也就是1576年陰曆的11月24日,我們用萬年歷推算,則應為陽曆12月13日,不是12月9日。至於其卒日,則無疑義,蓋卒於熹宗天啟五年丁亥月戊卯日,也就是陰曆10月4日,陽曆則為11月3日。
二、蔡復一詩歌考辨
蔡復一有《遯庵詩集》一種,質量俱佳,從其詩作中可看出為學工夫紮實,才情不在唐人之下。然今人在闡釋其詩作之時,偶有郢燕之說,略舉數首,以概其餘。〈讀邸報〉一首云:
羽書囊草塞燕中,棘署槐扉半已空。胡越袛虞生轂下,兵儲還急備遼東。車當棄輔難逾險,艦苦無維奈遇風。藿食微臣慚寸補,憂危全仗有諸公。
詩人提到軍中文書充塞燕中,可以推知這首詩應是作於萬曆48年,也就是光宗泰昌元年(1620),其時蔡復一銜命出守河北易州兵備,易州正是燕地,當時大清已在東北壯大,屢次犯明邊境及朝鮮,蔡復一此詩十足表現了對國家處境的憂心。據《明史‧神宗本紀》載:萬曆「四十七年(1619)春二月乙丑,經略楊鎬誓師於遼陽,總兵官李如柏、杜松、劉綎、馬林分道出塞。三月甲申,杜松遇大清兵於吉林崖,戰死。乙酉,馬林兵敗於飛芬山,兵備僉事潘宗顏戰死。庚寅,劉綎兵深入阿布達里岡,戰死。辛丑……六月丁卯,大清兵克開原,馬林敗沒。癸酉,大理寺丞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略遼東。……四十八(1620)年春正月庚子,朝鮮乞援。」又《明史‧熹宗本紀》:「天啟元年(1621),三月乙卯,大清兵取瀋陽,總兵官尤世功、賀世賢戰死。總兵官陳策、童仲揆、戚金、張名世率諸將援遼,戰於渾河,皆敗沒。壬戌,大清兵取遼陽,經略袁應泰等死之。巡按御史張銓被執,不屈死……丁卯,京師戒嚴。」由明史之記載,可見當時遼東戰況之慘烈。
此詩第二句「棘署槐扉半已空」,蔡清風前揭書頁78釋云:「後方辦公官署人員已經減半」,恐非。「棘署槐扉」典出三槐九棘,《周禮‧秋官‧朝士》云:「朝士掌建邦外朝之法,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群士在其後。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群吏在其後。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長眾庶在其後。」後代因此用槐省棘署來指三公九卿之官署,如《唐大詔令》明堂災告廟制云:「槐省棘署,百僚庶尹,宜竭乃誠,各揚其職。」又李商隱〈為濮陽公祭太常崔丞文〉云:「棘署選丞,仿見譙元之入。」譙元為漢成帝時四川人,以入策高第,遷太常寺丞,此以太常寺為棘署。又清厲荃《事物異名錄》云:「歷代沿革,大理寺曰棘署。」大理寺、太常寺皆中央官署,故稱為棘署。所以蔡復一這句詩是感慨中央政府無人可以承擔國難,因為中央無人,所以下句說「胡越袛虞生轂下」,用胡越代指清兵,轂下者,輦轂之下,比喻帝都。因朝中無人,故清兵已臨京師。對照明史所載,詩意宛然。
又〈江南曲〉第一首云:
江南少婦鳴笙坐,隔窗片片飛花鎖。羅袖霞生淥水寒,藥房香散博山火。笑拾含桃打鴛鴦,因風誤中誰家郎?妾自無心學擲果,郎君莫作少年狂。汲江釀酒帶江氣,懷春未飲已先醉。芭蕉葉卷如有心,蓮子花開始見薏。
這首詩模仿南朝民歌,用了許多諧音字(英文中的pun),是一首很俏皮的男女情詩。其中許多意象,在民歌情詩中都經常出現,如博山香爐,潘安擲果,蓮子等。「懷春」一語雙關,既指女子懷春,也是指酒名,蓋唐人每以「春」名酒。蘇軾《仇池筆記》載:「退之詩云:且可勤買拋青春;李肇《國史補》云:酒有郢之富水春,烏程之若下春,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杜子美詩云:聞道雲安米春。裴鉶《傳奇》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春」既指女子懷春如酒醉,又實指酒能醉人,巧妙雙關。末聯「芭蕉葉卷如有心,蓮子花開始見薏」中的「蓮」諧音憐,愛憐也;「薏」是蓮子的心,此處諧音情意之意。所以末聯是說詩中少女自言如果有心,則自會表達情意,要男子不必自作多情。「芭蕉本無心」之說,唐朝已有,《全唐文》卷165載唐人杜奕奕〈芭蕉偈〉云:「幽山淨土,生此芭蕉,無心起喻,覺略非遙。」又《汾陽無德禪師語錄》中云:「芭蕉無心聞雷發,象牙生花事若何?」此非僻典,惟蔡清風前揭書頁101解釋這兩句云:「如今我猶如芭蕉葉時常孤獨憂愁,心如同蓮子初開時的嫩芽一樣脆弱啊,我藉以淒涼之音把傷心、愁悶傾吐出來,發洩離情別緒。」這一串解,恐怕有些離題。
又〈武闈秋雪〉第五首云:
星臨武曲閉清都,雲物高寒迥自殊。萬井無痕憑粉澤,千山未老歎頭顱。河通秋色偏銀渚,樹倚西風盡白榆。刁斗聲中天漠漠,他年出塞總堪圖。
詩題中的武闈指蔡復一任職的武庫,不指闈場,蔡清風前揭書時時以武闈釋闈場,解詩闌入科考、武舉、文舉之說,其實扞格不入。另清都本是道教天上的帝都,此指燕京。這首詩寫時序入秋,燕京大雪,詩句皆含括雪景,是一首詠物寫景詩。第二聯的「粉澤」,是說雪落大地,一片粉白,下句千山白頭,再下句河水成銀渚、綠樹成白榆,亦皆是大雪粉飾大地之實寫,末聯則寄託了來年出塞破敵的想望。這組詩六首,主題皆不離秋雪,我們只要對照其他五首同題之作,則這組詩詠秋雪之意了然,重點是詠雪,再如第三首云:「黃竹作歌空絕塞,幽蘭共譜是商聲」,第一句典出《穆天子傳》:「周穆王到黃竹,遇風雪,有凍人,作黃竹之歌以哀民。」黃竹作歌一句是說大雪下滿邊塞,第二句商聲是指秋聲,兩句正是點詩題「秋雪」。蔡清風前揭書頁109釋「粉澤」一詞云「哀嘆當時社會表面上的粉飾太平」,恐怕是誤解了「粉澤」之意了。
又蔡復一詩集中有〈山房雜詠〉五首,第一首云:
為圓半畝意須經,曠裡尋幽曲似扃。深恐怕妨花難放草,欲多得月廣留庭。煙林不斷四時綠,雲嶺何心萬古青。列宿郎官虛指點,行藏真傍少微星。
這組詩五首詩情閒逸,蔡清風前揭書頁132以為是在楚任職時引疾辭官返鄉,在故里同安東郊山野之間辟地結廬時之作,應該是正確的。我們看池顯方〈蔡敬夫先生傳〉的記載,蔡復一在萬曆41年(1613)參政湖廣,分管澧陽,因和貴州巡撫對治苗政策意見相左,引疾歸,築貞素堂於東山,杜戶讀書,以漢隱士仲長統自比。因此作這組詩時,蔡復一應已歸隱,並對宦情不再熱衷。故末聯云:「列宿郎官虛指點,行藏真傍少微星」,古時以二十八星宿比朝廷郎官,以少微星比隱士,這兩句是說:回首過去官場,如夢幻一場,只有隱居才真正是出處之道。蔡清風串解這兩句說:「此時此地的茅廬少了一位隱士」,這就和事實有點差距了,因為蔡復一此時正是隱士呀!
蔡復一讀書極多,詩中用典頻繁,其詩需要有人「鄭箋」,方得索解。蔡清風先生大作為我們作了許多賞析,篳路藍縷之功不可沒,我無意唐突前人,只因詩無達詁,是以撚出數則讀蔡復一先生詩作之偶得,就教方家,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