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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病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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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起。南風是看不見的手指,抓著樹與屋簷、梳理窗與等待,一頭一頭的亂雪,慢慢化了。春亮的屋內,炎帝坐著,長桌在前,擺著掘回來的根莖,炎帝聞樹根,拿刀削片,有的磨成粉,正待一一試藥。吳可莊備妥清水,若炎帝神色有異,得趕緊餵服。吳可莊不知何謂神色有異,加以炎帝膚黑,著實難辨。不過,吳可莊很快就知道了。炎帝平時是人身、人形,倘不幸吃了毒草,人臉頓成牛頭。
炎帝毒退後,吳可莊問祂為什麼會這樣?炎帝說,人類尊貴但嬴弱,從出生到獨立,得花三、四年;要能狩獵耕種,貢獻族人,又得十餘載,是以上天賦予祂「獸」的異秉,逢災扼時,便以獸貌抵禦。炎帝問他看過牝牛生子嗎?吳可莊來自金門農村,點頭說看過。小牛一生下來就能四肢撐立,找母乳喝,又兩天,就可以奔跑,人能夠嗎?吳可莊喜歡牛,經炎帝一比,彷彿人不如一條牛。不過,經炎帝一說,吳可莊明白為何所處之世,有這麼多人獸合體的「人」。
吳可莊為尋落番的哥哥吳可端,乘船下南洋,往新加坡途中,遇大霧與海盜,雙方激戰,吳可莊落海逃逸,荒島中醒來,已在遠古世界。炎帝戰敗南退,吳可莊追隨左右。有時候吳可莊拍耳光、擰大腿,仿電影主角,意圖以痛敲散眼前種種。吳可莊疼得很,不知今夕何夕,聽見村民叫嚷他,一起追趕「猩猩」。據說吃了猩猩,可奔跑如飛,追趕獵物,或者逃脫鴟、彘等怪獸偷襲,都大有幫助。吳可莊應聲,抓起長矛跟著跑。吳可莊沒醒來,吳可莊做著一個很深的夢,或者──吳可莊搖了搖腦袋,難道這些都是真的?
吳可莊擔心,無法回到原來時空,找不著哥哥,父母會有多心急?而且,中共砲,夜襲金門,他與家人縮躲防空洞,聽著夜的火,坑坑洞洞燒過來。吳可莊在,總比不在好,他在,總可與家人擁抱,以他們的火,抵禦砲的火。吳可莊思及,內心一股暖流,也想到若找回哥哥,兩岸戰火熾烈,不等於拉哥哥回去送死?
吳可莊從炎帝的牛頭人形,以及追捕猩猩等異獸找到靈感,如果每回捕獵後,他都暗藏囤積,時日一久,寶貝繁多,不但能保衛家園,說不定還能反攻大陸。吳可莊檢視留存身旁的「祝餘」跟「蜀鹿」。嚼食祝餘能數日不餓不渴,最適合陸戰隊潛伏內地作戰,嚇壞共軍;蜀鹿是祥獸,佩戴可保後裔繁衍,可把蜀鹿鬃毛磨粉,摻入飲水,供前線軍民飲用,如此一來,人人都是無敵之身。吳可莊得意想著,又想到蜀鹿只能佩戴,沒聽說可以喝,不知道喝蜀鹿的毛水,可有功效?想到蜀鹿跟水,吳可莊倏地一驚,趕緊回神,盯看炎帝。炎帝看著桌上根莖,不知多久了,似無試服之意。
吳可莊耐心等待,不敢大意。隔許久,吳可莊腿痠,席地而坐,炎帝不以為意,長長嘆息說,春天,來了。吳可莊早知入春,在故鄉,父親會說起南風,就快耕種了,走進柴房,拿出鈍掉的鋤頭與犁刀,以石子磨利,並提前準備種子,把牛餵得精壯。父親談春天,語氣雀躍,炎帝提春天,像看見另一個寒冬。
炎帝不只看見寒冬,屋簷與樹上的雪色,忽就盤據炎帝頭上。吳可莊吃一驚。他不知道炎帝的髮,何時斑白,症狀轉變如此劇烈,肯定是中毒了,卻沒看見炎帝何時試吃長桌上的草藥?
吳可莊等待炎帝出現異狀……等待炎帝從人臉,變成牛頭。
炎帝沒變成牛頭。春來雪融,炎帝忘了三敗黃帝,忘了門下大將蚩尤被黃帝斬殺,以及巨人刑天,北向挑釁,戰敗後行蹤成謎。吳可莊想,炎帝遺忘前事也好,傷心事天天掛,不老沉,也掉魂。吳可莊覺得奇妙的是,遺忘這些事後,炎帝並不輕卸,更顯心事重重。
吳可莊探訪炎帝頭髮轉白的原因。村民說,每逢春天,炎帝髮枯白,入夏轉黑,到秋冬又回復原狀,幾十年來,都是這般,村民不以為奇。村民燒柴煮玉米,分與吳可莊,玉米榖粒飽滿,畢竟少了提味。吳可莊靈機一動,奔回營帳,以陶碗盛鹽,和水溶化,讓煮妥的玉米過水,以微鹹提味,更為甜美。村民都學他這麼吃玉米,問他怎懂得這般吃?吳可莊的堂哥常載著玉米,到附近營區兜售,士兵說,玉米得沾鹽巴水才好吃,吳可莊聽堂哥轉述,試沾鹽水,果真滋味好。
老人捋長鬚說,炎帝一年四季,髮色兩易,不只幾十年了,老人補充說,他還是少年時,就聽聞父老提過。吳可莊恐炎帝髮白,是中毒了,又不想麻煩別人,故意推託無事,才細訪村民,沒料到竟有人髮色兩易近百年?吳可莊苦笑,心頭想,當然啊,炎帝是神,是中華民族先祖,可是,他怎會跟神在一起呢?吳可莊猛揉太陽穴,若說冥冥之中自有主宰,誰為主宰呢?看來不是炎帝,難道會是黃帝?吳可莊遺憾自己年紀小,書讀少,事想不透,只能甩甩衣袖。
經村民證實後,吳可莊不擔心炎帝,卻好奇春來髮白,不合春耕常軌。如果炎帝秋髮白、春轉黑,合乎時序變化,或許他會當作神蹟,炎帝反向運行,惹得他想問又不敢問。
吳可莊一忍問,就是許多年。這一年,初春化雪,炎帝髮,如往常枯白。祂靜坐長桌前,如老僧入定。吳可莊想遠古時代,和尚還沒出世呢,說炎帝像和尚也不對,倒像是爺爺讓哥哥吳可端拿把太師椅,往廊下一擺,再施然而坐,這一坐,除非尿急、口乾、肚飢,否則輕易不起來。爺爺說,作息人,一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有這當下,要坐多久就坐多久。爺爺一大早就坐著,太陽在屋子後頭、在樹林後面、在山坳後頭,在一切一切的後端,爺爺坐著,明明只是三到四小時,可是每次吳可莊看見,覺得那樣坐著,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陽光移得慢,過海、過山,移到三合院屋頂,再滲透些光點,在牆上跳躍。不久,陽光盛,日頭辣,這些變化若在耕種間,一切都不知不覺了,可是坐著看,卻是好久好久,而且,爺爺已是個老人了。
這一年的這一天,吳可莊忍不住問了炎帝。吳可莊發覺炎帝髮白神枯時,不是神,只是個老人。吳可莊面對炎帝,彷彿看著三合院的爺爺。孫子與爺爺,敬畏有之,調皮亦有之,這一年的這一天、這一天的這一刻,吳可莊鼓起勇氣,管他是神是人、管他是人是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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