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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病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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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金門,醫藥不發達。沒有大型醫院,設備陽春,缺醫師與藥物,民眾生病,先求神問卜,吞服香灰,再則吃成藥。這些都試了,病症沒改善,這時候並不急著看醫師,而先忍。忍痛、忍暈,忍住孤獨與悲傷。無論是吳可端或吳可莊,都可以作證:有些病,忍久了,的確會消失。
有些病患後送台灣,上榮總與三總,作檢驗,開膛剖腹找病源,人卻未必醫好。吳可莊記得堂叔生病,乘軍機,後送榮總,村民們探首而望,像見證一件大事。村幹事跟堂叔家屬說,送進台灣醫院,一定好,別擔心。村民與總幹事都信心滿滿,堂叔四十開外,連拉幾天肚,哪算一回事。意外的是,堂叔沒再回來。吳可端的同學,患腦暈與心肌痛,併發時毫無預警,猛然如刀刃插入。老師開玩笑說,「心絞痛」又稱「美人病」。傳說吳王夫差,最愛看西施捧胸忍痛。現代醫理揣測,西施得的正是「心絞痛」。同學父親透過司令部關係,快速後送同學到台灣,根據轉述,醫生在他的心臟打蝴蝶結、在胸腔搭鳥籠,耗費年餘,才保命。
吳可莊聽聞此事,暗捫左胸,他是男人,卻也得了「美人病」。
心絞痛不像升國旗,沒有前奏開路,它也不是四季,沒有春去夏來的邏輯,它若要來,它就來了。當吳可莊走向靠海緩坡,牽回吃草的牛;上課時,老師講解六乘七,或者練習「逃」這個字的筆劃,忽然,像有一個頑皮的小人兒,拿著刀,以心臟當丘陵,四處挖挖砍砍,找一隻鳥。吳可莊能忍。因為忍著,總比死好。
吳可莊想起堂叔,更堅定地忍,何況,他沒有司令官,送他到台灣,對心臟縫縫補補,無法穿過迴廊,藏厚紅包,交給拿手術刀的另一隻手。吳可莊常想,若忍不過,只有死了。
吳可莊的村子,有許多沒「忍」過而死去的人。病痛,並非樣樣能忍,有時候忍住,病卻深駐,成為瘤、成為癌,再能忍,終究無濟於事。吳可莊一忍十多年,沒有人知道他的隱疾,持刀遊走心頭的小人,似乎覺得捉弄吳可莊,毫無樂趣,有一天,吳可莊想起心絞痛,才發覺久未發作。
不久,哥哥吳可端為改善家計、光宗耀祖,落番南洋,等待哥哥回返的時候,堂嫂懷孕生子。男的,圓墩墩,如一尊土地公,睡醒了,轉過臉,找乳喝。堂嫂雙乳豐潤,小堂弟喝不了這許多,堂嫂奶漲,擠著乳,奶汁像護士手中的針筒,稍擠壓,就激射而出。嬰兒吃飽就睡了,不多時滿臉漲紅,又哭。嬰兒撒了好大一泡尿,折著好幾層的布都濕了。堂嫂笑著取出,尿液鮮,新煙冒,嬰兒再找奶吃,不久又沉沉熟睡。吳可莊記得大約第三天起,小堂弟頻頻哭泣。剛開始,喝乳即可安撫,稍後,奶也不喝,渾身用力發戰,發高燒。吳可莊看著嬰兒,心裡喊,堂弟加油,忍過去就沒事了。
小小的嬰兒,臉腫脹,青筋浮,伯父差人找來營區醫藥官,聽心跳、驗口舌,說不出哪裡不對,開了退燒藥,堂嫂以臼磨藥,強灌,嬰兒吃了藥,又沉睡幾天,一晚,哭得激烈,掀開尿布,肚腹腫脹。吳可莊到注意嬰兒正用力,在環視的爺爺、奶奶、伯父、伯母、堂哥、堂嫂面前,小聲地說,小堂弟像在用力屙屎啊,長輩們嚇一跳,看嬰兒的用力模樣,的確像。吳可莊心裡默念,小堂弟加油哪,就快痾出屎了,覺得不對勁,又小聲說,看堂弟那樣,像屙不出來。
奶奶、堂嫂一聽,神情驟變,堂嫂吶吶地說,孩子生下至今,只有尿尿而已。掀開尿片與衣物看究竟……吳可莊也看到了。一個完整而完美的屁股。堂弟的生命缺一個縫,少一個出口。小堂弟拼命忍,臉漸漸青、肚漸漸肥,最後,小堂弟連哭聲都忍住了。
炎帝帶吳可莊往東海走。好幾次,炎帝似乎想跟他說些什麼,但始終沒說,吳可莊看在眼裡,覺得好笑。他想,若炎帝非炎帝,就適合住在金門昔果山,當他的一名族親。金門炎帝可以跟胡璉司令官,討論改良昔果山酸貧的紅土,怎麼把狂大的風扭作一股力量;也許金門炎帝暗使神通,驅使風獅爺夜半甦醒,凌空起,抓藏砲彈。吳可莊想得遠了,炎帝適合金門,是因為個性木訥,雖內心如鳴鼓、如亂琴,百語喧囂,卻以石砌、以泥封,不透露半點聲息。他想起父親送他到碼頭,不跟母親、奶奶、弟妹一樣,朝他揮手,只是安靜看著。吳可莊知道,安靜就是父親的聲音。炎帝習慣當神,或者被期待為神,事事以民祉為先。吳可莊發覺,炎帝的白髮正如父親的安靜。
船出港,吳可莊告別家人,心一陣揪痛。他左手捫胸,以為小人兒回來了,亮刀,胡亂砍劃。但不是。心痛跟心絞痛不一樣。心的絞痛,像一枚浮雕的印章,倏然凸起,心痛卻是陰刻的,來得緩、去得慢,吳可莊想,真像讀國小時繳交的圖章作業。他穿過屋後樹林,拐幾個彎入丘陵,挖一大塊瓷土,裁正方形,拿刀雕刻。心絞痛又像使力不正,力量斜、瓷土毀,心痛則一筆一刀都刻得正確。吳可莊直到下南洋,才知道心的痛法有許多差異。
吳可莊想到小堂弟。小小肉體生命混沌,能感受痛?張大嘴,無法言語,只能哭只能叫,思考無法附著聲音或依附文字,縱是痛,能怎麼說、怎麼形容?小堂弟肉體跟精神都沒有出口,若說冥冥有主宰,誰主宰小堂弟,讓他的痛說不出也寫不出?
吳可莊騎馬,尾隨炎帝,山迂迴、路巔簸,不久,背僵硬,手臂痠疼。吳可莊時與炎帝並駕而走,炎帝的背影跟側面都像一座山,好幾回吳可莊想找話題扯,都沒機會開口。一路上,風平浪靜,山妖水怪,一一匿跡。有時不知什麼怪獸,避巖縫、藏林後,吳可莊希望炎帝出手教訓,最好宰殺幾頭,好累積他的法寶,增加回返金門後,反共抗俄的實力,可惜炎帝都沒看見。吳可莊心頭哇哇怪叫,人眼看不到,趕緊幻化牛眼出來瞧啊。牛眼大,肯定看得更多。
炎帝後來索性連眼都閉上了,不怕快馬跌下山溝、撞上陡壁。炎帝閉上眼,像一座山關閉了風,沒雲沒樹,沒飛瀑沒流水。
穿山出林好些天,吳可莊察覺風中微潤,慢下馬,聽仔細,樹拂中陣陣海濤滲。這是吳可莊出故鄉、遇船難後,首次親近大海,興奮無比,彷彿只要踏上海,即能隨浪遠返。炎帝也察覺了,仰望長天,吐一口長氣。走到海,似乎是一個契機,該來的總得來,該說的總得說。不能像小堂弟那樣啊,忍著滿肚子的苦,卻說不出。吳可莊知道時機快來了,但是不急哪,吳可莊得等炎帝找他說話。
炎帝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喜歡炎帝王朝中,掌雨的官赤松子。他經常服用「水玉」,也就是水晶,鍛鍊身體。赤松子練就跳進大火,把自己燃燒起來的本領,他的形體隨燃燒的煙,上下昇動,終於脫胎換骨成為仙人。赤松子辭炎帝,住崑崙山,每當風雨來,赤松子隨風雨飄搖,在人間,又不似人間。炎帝女兒追隨赤松子,跑到崑崙山,修煉成仙後,四處遨遊,不知所蹤。
炎帝的二女兒甫到出嫁年紀,不幸夭亡,少女之魂忘了自己已經死了,於山邊看雲、在溪邊聽水,最後到了姑媱山,歡喜山的靈秀,心有所感,化作一棵瑤草,它的葉子重重疊疊,開黃色花、結小兔狀的果。傳說,誰要是吃了果子,就可以被人喜愛。吳可莊聽到這兒,忽然想,若設法摘瑤草,讓毛澤東與蔣介石服用,兩岸戰事弭,國力漸強,正可應驗國父所說的「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想到得意處,彷彿真的蘇聯解體,美國不再獨大,中國、當然也包括台灣,成為世界強國。炎帝忽然嘆氣,這一歎,讓吳可莊魂轉,心裡嘟噥,談自己的女兒,彷彿說著局外人的故事,無怪乎他要妄念亂想。炎帝接著說,上天哀矜祂的次女,讓她的魂魄自由穿梭瑤草與山谷,封她為巫山的雲雨之神。
大女兒雖遠走,畢竟得道成仙,且有赤松子為伴。二女兒早夭,得天憫,化瑤草有益人間,為雲雨之神,消遙自在,只有三女兒,魂魄仍與海鬥。
很久很久以前,炎帝所有心思,都花在千草萬卉。炎帝冥想盤古開天闢地,女媧捻泥造人,花草相應人類而生,必有造物者玄奧的神祇。炎帝與百姓從鳥、獸取食的植物,發現黍、稷、麻、麥、豆等五穀,小心播種,製作農具,委任赤松子為雨師,調節晴雨,年年五穀豐收。居民豐衣足食,不免癆病、熱疾纏身,有照顧得妥痊癒、也有英年病重過世,炎帝每聽到居民哀嚎親人過世,常感到心痛。一日,炎帝心厭煩,避走樹林,忽然看見一個白首、紅尾的獸跑過去。樹林野獸多,不足奇,炎帝想到跑過去的獸動作不流暢,似是傷了腳。炎帝起惻隱心,小心跟看究竟,確定受傷的獸是「蜀鹿」。牠嚼草,不全部吞食,鼓出一小口沫,小心翼翼想塗抹在受傷右腿內側。傷口成撕裂狀,該是跳躍奔馳時,被利石割裂。蜀鹿努力許久,都抹不著傷處,忽警覺回頭,炎帝已站在跟前。蜀鹿吃一驚,正要逃,又感受到炎帝身上的柔善,炎帝迅速接引蜀鹿啣在嘴邊的草沫,抹在蜀鹿裂傷的腿。抹妥,怕蜀鹿掙扎逃脫,迅速後退好幾步。一神一獸對峙,最後,蜀鹿疲倦躺著,炎帝席地而坐。隔了一陣子,蜀鹿站起來,跟炎帝頷首致意後,奔馳而去時,腿傷竟好了。
炎帝也知道傳說:殺蜀鹿佩戴,有益後裔子孫繁衍。炎帝思考幾天幾夜,驀然了悟,萬獸、萬物無疑是上天派遣的神,祂們以獸、草木、岩石、流水等面貌呈現,祂們成為一則隱喻,供後人有心探掘。殺生非炎帝所欲,炎帝鑽研草木,開始嚐百草,為百姓煉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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