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著色畫
逛到連鎖書店,去年盛極一時的著色畫冊已如所料,跟隨年度紀事本或是流年命相書的腳步,悄然退下展示架,取而代之的是硬筆書寫類的「教科書」。或許,單純的寫字比構圖繁複,描線細膩的著色畫更能「療癒」當下起伏不安的人心吧。
看見神隱在「藝術/設計」類的書架上,孤本的「秘密花園」,我想起了母親。
那些年,母親還沒生病,還在操持家務,為一家人打理一個整齊清潔的居家環境,準備日常的三餐,還有我因為不耐排隊等餐因此帶到辦公室的便當。那些家務,經過幾十年的日復一日的演練,就算原先只知「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出身地主富農的千金大小姐,也會自然嫻熟,更何況母親很聰明,手又巧,又肯學。
不過,或許有些事情不是依靠基因的遺傳,或是後天的努力就能學會。像是,拽起一隻活雞,壓制掙扎的雙翅,對準脖子的血管,就是一刀,而後靜置,等待雞隻放血,最終淪為祭拜神鬼的供品,以及穿腸過肚的美味,這樣的本事就是我一直學不來的。而前一刻,那隻老母雞還養在木條鐵線釘製的雞籠裡,咕咕地叫著。事實上,母親絕非心狠手辣,殺雞本是那個年代左鄰右舍每個媽媽必備的生存技能,一直等到市場的雞販攤上出現殺雞拔毛的機器後,媽媽們才停止這樣的行為。當然,那時的我們也不會憐憫那隻雞,不過卻因此學會了珍惜,連雞頭裡的那一小片腦也不放過,同時明白咕咕雞原來長兩隻腳,不是超市裡封膜盒裝的四條腿。後來,大學的實驗課需要類似殺雞的技能,為實驗動物斬頭取腦做組織切片,終究我還是過不了見血的這一關,所以在未來的生涯規劃上刪除「神經科學」這一項。
所以,都是環境逼人吧,不然跟著玉鐲子一起長大的娃娃怎能學會那麼多生活的本領。母親說:「讓小孩子戴玉鐲是為了保護他們,他們一摔,先撞到鐲子,就傷不了手。」鐲子呢?「不就碎了,摔一次,碎一只。」不可惜嗎?「那種東西,家裡多的是,有什麼可惜的。」母親的口氣略現不屑,像似過去的富裕真的如小說的描述,不過就是華服上的一隻蝨子罷了。母親不是念舊的人,所以過去的種種就像用到底的牙膏,非得耗費三十幾年的時間,才能趁著特別的時機,勉強擠出,殘餘在現實的壓力下的一點點,甜美的回憶。
嚴格來說,母親並沒有經歷逃難的過程,她是避禍,在寵愛她的祖母的遠見下,跟著城裡最後的一班飛機,一機的傢俬,還有便桶,讓親戚帶出生於斯長於斯的漁村,來到陌生的小島。推算那時的母親應該還是不滿二十歲的少女,不過因為口述的經驗與身分證上的登載始終兜不攏,再加上我們一群子女那時仍處於向上求生的階段,本就無心理清前人還有自身的源流,所以等到後來想要黏合那些碎裂的玉石時,才發現戴鐲子的人已經走了。
總之,面對全新陌生的環境,母親很快地學會了類似母語的方言,還有種種的生活技能,不到兩三年的時間,便嫁給算是同鄉的父親。老相簿裡各有一張父母親當時的黑白獨照,都是相同的背景,大龍峒孔子廟照壁前的小石橋上,卻是一人倚靠橋柱,另一人跨騎牽到橋上的孔明車,猜想那應該是父母親相親出遊時留下的照片,剛認識,所以沒有兩人的合照。事實上,在我們的家庭相簿裡,除了父親寄回家鄉給祖母的全家福照片,一直沒有父母親的合照,一張都沒有,因為自從我上國中以後,家裡已經難見父母親同在一片屋瓦下,父親夜不歸營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終於在我讀大學時徹底消失於家常的聊天中。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就我的觀察,這句俗諺不完全正確,勞燕分飛的理由主要還是生活價值和個性的差異,只是父母親的離異畢竟不是子女所能勸解。
所以,有時家族照片可能像廟裡的籤詩,是一種難瞭的神喻。在僅存的一張全家福照片中缺席的大哥,那是母親最深的牽掛,就像父親,是母親這輩子唯一無法釋懷的怨懟,至死不休。後來,我在祭拜母親時都要提醒她放下這兩件事情,不知道她是否做得到?大概,很難吧。
早年的家庭經驗養成母親孤傲的個性,即便後來生活的困頓也不能減少一分,只是讓這分傲氣越埋越深,讓母親越來越封閉自己,少數的親戚因為久不往來早散了,公寓裡的左鄰右舍本來就是點頭之交,彼此互不侵犯就屬大幸。因此母親的日常生活除了家居的那一片天,大門之外的人事物都只是過眼的雲煙罷了,門一關,心就也閤上了,子女變成她的生活的全部。
除了私塾那一兩年的識字經驗,如果再多些教育,依母親這樣孤僻的個性,我想她或許會成為某類的作家。不過,終究家裡仍有五張待哺的大嘴,父親給的生活費又不充裕,所以只能接些家庭代工來填補每月底的資金缺口。
那些年,社會經濟是跳躍式的成長,即便石油危機也沒能停止他的腳步,因此菜市場裡可以探詢到不少家庭代工的機會。起初,母親幫批發菜商剝除豌豆仁,後來則是組合各式的聖誕節飾品和人造花。那時,或許人心仍然古意,也可能是大家都有賺錢的機會,所以不必仗恃欺詐粗暴的手段來奪取非分的利益,雇主代工之間幾乎沒聽說過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就這麼,歲月悠悠,電視機和電唱機裡流行音樂,相伴母親不停歇的雙手,時間大神悄悄地偷走了她的中年。
漸漸地,隨著股市指數的上升曲線,母親肩上的擔子慢慢減輕。此時,城裡的家庭工廠已經外移,母親無法利用代工來消磨午後大把大把白花花的時間,而子女也已出門工作,連長孫女都上學去了,家裡就剩她一人,獨自面對三十幾坪租來的空間。
怕母親無聊,於是家裡的人租來港劇的錄影帶,讓她排遣家務之餘的空閒。已經忘了,是那位姊姊最先發現,母親看完錄影帶以後,可能還不到煮晚飯的時間,所以搬出以前托養長孫女時的儲物箱,找出其中的著色畫冊,翻開其中沒畫完,或是完全空白的畫頁,再用箱裡的彩色筆,跟著圖面上的黑白描線開始著色起來。
去年暢銷的成人著色畫冊,當紅時書市裡曾經出現各類不同的主題和畫風,琳瑯滿目,實在美不勝收,聽說還因此帶動相關畫材的銷售量。望著那些繁複精美的黑白線稿,心想,如果母親看到了,一定也會喜歡吧,「只不過,」她大概會這麼蓋棺論定,「太耗眼力,也太花時間了。」
知道母親喜歡著色畫以後,我們開始搜刮市面上的畫冊,每次經過文具店或是書店,總是要進到童書區,查探一下是否有新的畫冊才能安心。當時的著色畫冊主要是為低年級的兒童來編製,因此構圖比較單純,主題是小朋友日常可見的事物,幫助他們認識自己以及外面的世界,同時訓練手眼協調的能力。薄薄一本,不過二三十頁,比A4影印紙還要小一些,畫紙可能是模造紙,比較薄,所以用彩色筆塗色時最好輕一些,以免滲透紙背,印象中這樣一本畫冊當時的售價可能是二十元左右,對照它的製作品質,應該不算貴。這樣素樸的兒童著色畫冊,現在一般的連鎖書店已經不見,仔細找,大賣場裡或是連鎖文具店裡的童書區還見得到,有些還附彩色筆或色筆。至於母親當時畫的那些畫冊可能得到跳蚤市場碰碰運氣,畢竟時空的腳步輕輕一跨,便從那個手提的「大哥大」,來到輕巧的4G手機的年代。
現今人手一支手機,當然,隨著實體紙本的成人著色畫冊的流行,手機App版的著色畫也跟著推出。App的著色畫主打作畫時不會塗出畫格,因此更能抒壓,更具療癒的效果。有人戲稱,成人著色畫冊的最大療效就是當你苦熬數日,在那些瑣碎的細格間奮戰,畫得心煩氣躁時,隨手將畫冊一把砸到牆壁,迸出一聲巨響,那時才是心情最暢快的時候。的確,聽說不少人畫完「秘密花園」的前幾頁以後,便將畫本插進書架裡,再沒取出過。
事實上,在著色畫之前,母親還曾利用「拼圖」來打發時間。那些拼圖也是長孫女留下來,用不著的舊物,每張圖不過百來片,有些圖還缺片。不過,母親玩拼圖的時間並不長,不像著色畫,一畫就是好幾年,直到市面上再也找不到新畫冊。那時,母親還想畫畫,所以我找出以前中學時期,我臨摹報刊雜誌上的卡通素描稿,將他們描線到白報紙上,這才又讓母親的著色畫持續下來,直到她的最後一段,還可以下床,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看電視的時光。
整理母親的遺物時,我們從木沙發底下搜出一整箱母親畫過的著色畫冊,其中大多數都是已經完成的畫作,還有一些是脫頁或是單張的作品。姊姊們各自留下他們喜歡的作品當成紀念後,其餘的畫冊就跟著其他的私人物品一起火化,燒給天上已經不再病痛的母親。
檢視母親的著色畫作,粗看起來,顯得比較謹慎,大多數的色塊總是規規矩矩地躺臥在粗黑線圍就的空白格內,很少失控出界,就像我認識母親以後她的為人處事風格。細看,母親的用色總是十分明亮,配色大膽就像青春洋溢的少女,有些色塊還會使用漸層色,這是我不曾見過母親的個性中的另一面,或許那是反映家中日漸穩定的經濟生活吧,那時我正好服完兵役,找到出社會以後第一份的工作,收入不高,但是因緣際會調整的速度還算快。
去年中,就在成人著色畫冊開始流行時,我又想起了畫畫,於是取出鐵盒裝一組不同軟硬度的鉛筆,還有炭精筆,開始臨摹舊雜誌上的一些廣告。一直以來,我比較偏愛人物畫,總覺得人臉或是肢體,或是相關的表情和動作可以讀出人的故事。等到更能掌握光影的變化後,我想,我會創作一幅母親靜坐一窗斜陽,專心著色她的「秘密花園」的肖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