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甘蔗汁
日光烈焰的午後,空氣裡有乾燥的焦氣,柏油路面彷彿都要蒸騰出熱氣來般。汗正涔涔地爬行於父親的後頸髮際,冒著、滑著、緩緩流進白汗衫裡。父親習慣削了幾下甘蔗皮後,抬起手用白汗衫的袖口拭去額前和頸上的汗水,導致他的衣衫總有黃色的汗漬無法洗褪。有時他會記起要喚我幫他拿一條毛巾,掛在頸邊以便擦汗,因為削甘蔗皮可不是件輕鬆事;尤其在客人一位接一位來臨的購買時光。
小時候我家是賣水果兼開冰果店的,每到甘蔗盛產的季節,大捆的黑紫色甘蔗就會斜立在店前的左方,成為一方吸引人的如牆風景。挺拔壯實沒有瑕疵的大甘蔗總是客人的最愛,滑亮的外表吸引著採買者的目光,但削起皮來也最重最累。每削好一段還要再用剁刀切斷,一段段長短相近的新鮮甘蔗放在透明的袋子裡,才會去秤重算帳。不事先削好的用意是為讓客人可以吃到最新鮮甜美的甘蔗,但當客人一多又趕時間時,父親用大削刀削皮的勞累就全顯影在越顯弓狀彎曲的身型裏。休息時的甩手動作只是舒緩疲累的一種表達。
但我們不懂大人的辛苦,總埋怨著收甘蔗皮的麻煩,那濕黏的甘蔗皮總圍繞著揮之不去的蒼蠅,不小心踩踏其上還會發現螞蟻大軍已結集進攻,如果遇到紅螞蟻那更是要跳腳快逃,總之把甘蔗皮收進麻袋裡就是一件討厭的苦差事。
不過開心的是,通常也能換取一些獎賞,比方說一段粗細適中已截去硬節的好咬甘蔗,或者一杯已榨好鮮甜的甘蔗汁,如果把甘蔗汁放在冰櫃冰涼一段時間,等放學後或運動完後大口喝下,那沁涼舒爽真是難以言喻,簡直就是人間美味。滑入喉韻裏的甘蔗汁也許有點過甜,但對孩子的我們來說一點也不在意,我們也仿如愛甜如命的蟻群般,再多糖份也不怕,這是甜蜜蜜的好滋味。
玻璃杯體沁著水珠的冰涼甘蔗汁,在酷夏裡絕對比任何珍饈還要吸引人,那也藏含著父親對我們的愛。他總是捨不得喝甘蔗汁,他把最好的都留給孩子的我們,自己只啃吃最多節又最硬實的甘蔗頭;客人採買時總不要的那前段。
童年的甘蔗汁裏,不僅有盛夏汗水淋瀝後的甘美沁心口感,還飽含了父親滿滿的愛。在歲月的堆累增添間,在我的記憶庫裏儲釀著幸福感的芳味,越增越濃。
我有時也會想起童年的甘蔗田。
它總是占據著郊野土地上的大幅視覺景觀,仿若連綿不停的布景畫片一樣,在藍天與土地之間抹著它大片的綠色調。父親說這些都是台糖所種的白甘蔗,因為白甘蔗比我們當成水果食用的黑甘蔗品種甜度來的高,是種來提煉成糖的原料。糖也是我國出口的大宗,為國家賺進不少外匯。於是白甘蔗有著那時代屹立不搖的身姿。
只要出了城鎮,再下一個城鎮到來之前的屋舍密集區之間,大片蔗田的連綿身姿,很難讓人忽略它的存在。省道公路畔、台鐵火車道沿線、中南部開發不多的旱田區域……幾乎都有它的大片身影。
有時倚坐父親的的機車後座一路旅行,會看著這些蔗田到感覺單調乏味,因為實在騎了好久怎麼旁邊的風景都還是蔗田風光,沒有改變。搭鐵路也一樣,從北部南下到了中南部,如果不是水稻田野、樹木林野,就幾乎都是一大片一大片蔗田的天下,從后里、虎尾,到嘉義、台南,到高雄、屏東……一路南下,蔗田風光在童年的印記裏,佔著絕大的版圖。
不過隨著外銷糖價的低廉,我們產糖所要付出的人力成本開銷,已多過獲得的金錢,加上從外國進口糖比我們自己生產還要便宜,在土地上辛苦種植甘蔗以煉糖換取金錢的美好循環已經不復過往。於是,像心照不宣的集體公式般,蔗田以等比級數消逝的飛快速度,慢慢消失於我們的視野。先是變成空地,慢慢轉變成建地。
土地上種植的不再是經濟價值低的白甘蔗。
一棟棟蓋起的房舍成為土地上的新經濟物種,有的是民宅樓舍、有的是工業廠房……漸漸匯聚成建築叢林。關於糖業繁華的過往,只能在一間間的糖廠間憑弔追尋了。
有一陣子,我們迷戀於各地糖廠的造訪之旅。
到烏樹林糖廠搭小火車、到橋頭糖廠聽歌看藝術文創、到光復糖廠餵錦鯉看日式宿舍、到南州糖廠看小葉欖仁的青綠細葉、到麻豆糖廠享大片青草地的奔跑及聆聽林蔭樹道下的夏日蟬唱、到仁德糖廠聽十鼓震撼心魂的鼓樂演出……每座糖廠都有不同的差異和特色,但我們都一定會有的相同舉動就是到糖廠一定要吃好吃的冰。冰棒也好、冰淇淋或聖代也好,總之到糖廠一定要吃冰這儀式,已成旅遊活動裡的不成文卻絕對遵守的鐵律。
彷似吃到甜甜芳味的冰品後糖廠之旅才算完滿。
吃下甜甜的冰,看看有歷史年代的糖廠相關文物,也是對消失的蔗田景觀作一種緬懷的動作。甜,總是讓人覺得愉悅、覺得幸福。我們生長的這片土地曾有過的蔗田大軍雖然已經消失,還好還有糖廠這場域供我們駐足與參與,還有甜蜜的冰品滋潤味蕾和胃囊,也算這時代裡美好的一章。
前些時候父親發生車禍,撞斷了大腿骨。開刀後的他終日只能待於室內,哪裡也不能去,看看過往旅遊的照片也成了排遣無聊的寄託。可以想像年輕歲月會騎著機車到台灣到處旅行的愛好出遊之人,現在沒有行動力只能常待室內是多麼痛苦。尤其為了讓手術後的腿骨趕緊復原,每天都得吃很多營養食品,養生奶粉、養氣人蔘、健康食品、鈣片,還有多不勝數的藥品,看了就覺疲累。
有天我突然想喝甘蔗汁,就到街口的甘蔗攤買了幾杯甘蔗牛奶回來,問父親想不想喝;我已把插上吸管的甘蔗汁端到他面前。但父親猶豫了好一片刻,都沒有說要喝或不喝,連手也沒有要接飲料的動作。
好半天才說:「這種冷颼颼的天,喝這個太冰了吧。」
我把甘蔗汁放到微波爐裡加熱了一下下後,再拿到父親的手邊。
當他喝起幾口微溫的甘蔗汁後露出的滿足臉容是近日時光裡很難得見到的,我突然想起童年的甘蔗汁,那我最愛的從冰櫃拿出的冰涼甘蔗汁,那裡面裝滿著父親對我們的關愛。現在父親老了,變成我們來照顧他。時光飛逝,真的是一晃眼的功夫啊!冰與熱的甘蔗汁裡,一樣都是滿滿的關愛啊。
「好了好了,不能喝太多,喝多了又得跑廁所,麻煩。」父親叨叨唸著,但我知道他其實是開心的。
「好了好了,不能喝太多,糖尿病的人喝太甜不好。」他又自語著把杯子交給我。
我說,偶爾喝一點點沒關係,不然每天都吃討厭的健康食品和藥品,實在太不開心了。然後也要乖乖配合醫生所交代的囑咐,繼續復健,好恢復行動力,才能再去旅遊,再去看外面的世界。最少也能再到糖廠去吃碗好吃的冰。
父親沒多久又像往常一樣坐在藤椅上又打盹起來,我手裡握著這杯沒喝完的甘蔗汁百感交集,童年的甘蔗汁甜蜜的芬芳還在腦裡暈染著,怎麼這隻時光的魔棒如此快速,一下子就讓童年之顏變成中年,而父親一下子就從盛年飛奔到年邁的老年,我們都得抓住時光給我們的匆匆之瞬,得把握當下啊。
走到廚房,我把剩餘的甘蔗汁一飲而盡,甜蜜的甘蔗芳味從舌尖滑入胃囊,童年的冰果室記憶紛紛躍上腦際,所有的酸甜苦辣、歡喜和辛苦通通都化成芳甜一味,回想起的全都是歡喜。也希望父親能夠趕緊好起來,恢復行動力,即使腳步沉重顛簸也都要往前行的道路邁進。
外面還有許多山水,等著我們一同去領略。
還有許多的甜蜜記憶,等著我們一起譜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