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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淚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如明。
點閱率:1,306

中國有四大名著,《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若以當時百姓生活的寫實面而言,真正能透過寫實來反映每個時代多數人的苦難、多數人在精神上的困頓者,當屬《紅樓夢》及另一本《金瓶梅》最貼切,這兩本著作是比較符合寫實的精神,但《紅樓夢》偏重在情,而《金瓶梅》偏重在慾,這兩部小說各有不同層次的讀者。
當然《紅樓夢》文學價值更勝於《金瓶梅》,其他小說像《西遊記》是神奇古怪的、超越想像的,是代表正與邪、神與魔的對抗,是一般凡人將之當作戲劇的曲目在欣賞。《水滸傳》跟《三國演義》這兩份作品一個寫歷史、一個寫江湖,且是大寫意的,但作者為了內容的生動,加入了某些程度的誇張,如三國裡的草船借箭、借東風等等神蹟的運用,跟《紅樓夢》比,雖然《紅樓夢》一開頭有提到補天遺石的神話,但這個神話是為了要寫一種現實感而不能不用的,就如一個故事的引言,末了才會有一個結局。
古往今來,立言者未必都成千古之業,而在取其千古不變之真性情耳!滿腔真情的曹雪芹在《紅樓夢》自序裡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中,荒唐也罷,辛酸也罷,是歡喜,是寂寞,無非是大觀園裡一群多情兒女的真性情之表現而已!作者嘲笑自己癡,其實讀者又何嘗不癡?一部《紅樓夢》該有多少少男少女流了不盡的熱淚,該有多少讀者領會其中真味。曹雪芹雖然潦倒窮困以終,亦當驚知己於千古。這不是一分真性情的收穫麼?
曹雪芹筆下當年大觀園裡,樓臺亭閣,莫不崢嶸軒峻。林木山石,莫不蔥蔚煙潤,好一個勃茂欣然的氣象!可是曾幾何時,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道盡了一個家族由紙醉金迷,極度奢靡,繁華落盡之後的空庭落葉,殘垣斷壁的寂寞。而那沉迷在淒豔柔情而多愁善感的主角,也終於在紅顏春盡,滿目蕭然裡,漸悟玄機,寂然遠行,向那雲霧飄渺處求歸元還真去也。無怪乎有人感嘆:「當為情死,不當為情怨。明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也。雖然既云情矣,此身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終不透徹耳。」
其實,曹雪芹是想在《紅樓夢》中,借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之口,告誡補天棄石說:「塵世間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續,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劫終之日,復還本質。」曹雪芹把人看成悲劇的演員,同時也把人世間看成一個悲劇的舞臺。其實根本原因乃是人生為人欲所制,在人欲的羈縛之下,不僅僅是好事多「磨」,樂極生悲,到頭來也真是萬境歸空了。等待到劫終反本之時,也只有嘆息道:「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曹雪芹用一個大結構叫補天遺石,補天剩下來這塊石頭,幻化成為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在靈河畔看到一株絳珠草鮮豔可愛,所以每天用雨露去澆灌它,等到神瑛侍者因緣到了要去投胎,絳珠草為了感激他的雨露之恩,因此下凡去跟他有一場愛情,用它一世的眼淚來還他前世的雨露之恩。並用「淚灑斑竹」的典故呼應這個大荒山無稽崖的前世姻緣,來點出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曹雪芹借《紅樓夢》裡訴說在這萬象森然的人間,一群多情兒女的真性情,人的感情是如此的微妙與莫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又是這般的錯綜複雜。人間的一切,竟是如此隱冥曲折,變化綿綿。而且是人人皆情願桎梏自己於狹窄的感情的羅網之中,無人可逍遙於這感情羅網之外的。縱使賈寶玉與林黛玉亦困囿於感情圈內,緣之所寄,情之所鍾,終不免於蹈陷於感情的羅網,乃至於無法自拔也在所不惜!
《紅樓夢》裡的林黛玉,有一天在凹晶館跟史湘雲吟詩作對時,一輪明月照在凹晶館靜靜的水光裡,凹晶館像一面鏡子,明月映在水裡,忽然水裡有動靜,史湘雲以石擊之,霎時水裡飛出一隻鶴,鶴在天上飛,影子映在水裡,水生波,點點落花隨水流,此情此景,史湘雲隨口云:「寒塘渡鶴影」,林黛玉聞言,再看到水面慢慢收,一輪明月碎了,水裡的月亮在收攏,鶴飛出去,將影子留在水裡渡過去了,月光裡很多的殘花流過去,她也說了:「冷月葬花魂」。林黛玉前輩子是絳珠草,就是花,而這冷冷的月亮陪著她葬花。賈寶玉有一次在院子裡撿花丟到河裡、湖裡去,他說花是乾淨的生命,落下來不該被人踐踏,應該丟進水裡讓水流走。林黛玉說:你們家的水是乾淨的,流出去怎麼知道外面的水是乾淨的呢?到時必然會被汙染,不如像我一樣,做一個花塚把所有的落花埋起來。之前林黛玉曾聽到《牡丹亭》與《西廂記》裡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落在水裡的花叫閒愁萬種,前面的戲曲跟詞都藏在她心裡,就為她埋的花塚寫了一篇祭文,自古以來,哪有祭花的文章呢?只有林黛玉。
這篇祭文云:花謝花飛花滿天,紅綃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煞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夜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歸豔骨,一坏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溝渠。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葬,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以花為主題,從花開花落看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再以花的鮮妍、清香比喻自己的純淨潔白,又以短暫的花容月貌比喻自己的青春有限。最後,從花開的燦爛乃至花謝,花開有人欣賞,花謝隨風飄散,落地隨人踐踏,花魂無處寄放,無人將落花埋。於是,想到自己的孤寂,想到自己紅顏老去,誰人可幫我安葬?花謝之後,來年還可再開,而我呢?今生今世既沒有《牡丹亭》或《西廂記》的片刻溫存,也沒有得到過剎那的如花美眷。只有悲今生的孤獨與落寞,嘆今生的哀愁與茫然。最終,永世都將無法再現,如光陰一去不復返,徒留遺憾在人間。
賈府家敗之後,林黛玉葬花詞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質本潔來還潔去」,她本來是一個乾淨的生命,可是進了大觀園,跟寶玉無緣在一起,死了不能葬在這裡,所以賈母把她送回去,「他年葬儂知是誰?」最終是賈母去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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