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六十幾年前常依偎在老奶奶身旁,聽她說「虎姑婆」的故事,雖然老奶奶這唯一的故事講了不止數十遍,但幼小心靈,總是百聽不厭,簡直把整個人融入「虎姑婆」的恐怖與鬥智情節中。
雖然害怕,但只要投入她老人家的懷抱,就嚷著要她再重覆一次,聽了聽,我幾乎能倒背如流,後來輪到妹妹吵著要老奶奶講故事時,我便學著老奶奶的語調,模彷老奶奶要說不說的模樣,一句一句的的Copy給妹妹聽:
「很久很久以前,深山裡住了一家人,有一天媽媽要出門辦事,只留下姊弟兩人看家,出門前,媽媽特別交代,千萬不能讓不認識的人進門。到了晚上,忽然間有人來敲門。姊姊問:「是誰啊?」有個聲音回答:「我是虎姑婆,知道爸媽都不在,怕你們肚子餓,特地帶點心來給你們吃………,後來,聰明的姊姊把一鍋滾燙的油對準虎姑婆的大嘴倒下去,就這樣把虎姑婆給燙死了。」
所謂故事,就是將過去的史跡重現,雖然故事描述並非原聲原貌,一定會加油添醋,但偏離主題總不會太遠。就以金門來講,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譬如朱熹來金講學、鄭成功砍木造船,日本鬼子進駐島上、金門落番曲折情節、38年古寧頭大捷、823金門炮戰、619炮戰、金門實施戰地政務、金門開放觀光以及金廈小三通等等,每一個故事都令人迴腸萬斷,令人午夜夢迴。
故事,能讓人心碎,讓人流淚;故事,能讓人興奮、讓人鼓舞;故事,更能讓人記取前車之鑑,讓人警剔,激發鬥志、發揮潛能。就如同「虎姑婆」故事,描述一個人遇到危險時千萬不要驚慌不要害怕,應該學習姊姊運用智慧解決困難,才能化解危險!智者,故事是一面鏡子;愚者,故事僅是一幅圖畫。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海邊一位漁村少女名叫翠華,經媒妁之言,嫁給一個農村青年楷智,那時男方才20歲,女方18歲,在當時一般都比較早婚。楷智的父母親早期隨親戚遠渡新加坡,卻不像其他番客發洋財,衣錦返鄉;而是靠姑婆贊助盤纏才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家境清寒在民國二十餘年的金門是普遍的現象,「窮」應該是當時的代表字。還好,女方父母不忍心收下兩千肆百元聘金,全數退回;楷智的父母親把它一一歸還給姑姨舅嬸。結婚後,翠華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心態,任勞任怨的為這家庭操勞,付出,從無怨言。
楷智的祖先留給他兩三塊農地,每年只能種種花生和地瓜,因為在番邊出世長大,有點憨厚,又沒本錢買些大豆渣或是花生渣當肥料,收成總是不好,每年賣不到幾分錢。18歲的翠華,雖然在漁村長大,種田經驗卻不多,幫不上什麼忙,僅能做做一些家庭瑣事。
結婚一年半,翠華生了第一胎,是個女的;婆婆拿出已準備的一點點麻油和一個雞蛋,放在鍋裡煎了起來,因為在半夜,煤油燈微弱,而且灶坑燒的是官芒草,又是用三號半的大鼎,聽說煎得有點焦,但是對翠華來講,已經非常感恩和滿足了,因為這畢竟是婆婆親手為自己下廚。
早期女子因為沒避孕觀念和方法,自然生產下,兒女都不在少數;但是由於醫療欠缺,加上居住環境不佳,夭折也為數不少。翠華在生第二胎時,是個男嬰,真是欣喜若狂,但是天卻不從人願,那個男嬰出生還不到滿月,還來不及成長,就離開了父母,離開了這個世界;所有的哀傷、悲痛、當然不是用一個故事情節就能描述。
公公婆婆在楷智結婚八、九年後就先後去世,由於家中積蓄不多,只好簡單的請鄰居協助安葬在自家田地;公公婆婆在世時相當疼惜這個媳婦,說真的,這個媳婦也非常乖巧、非常孝順,往生後媳婦哭了好長的一段時間。
後來,經過了二十幾年左右歲月,翠華又生了兩男四女,一家九口,生活當然相當困苦,有一餐沒一餐的。翠華雖然還未滿五十歲,但因歲月摧殘、工作勞累,加上營養不良,整個人看起來幾乎像七十幾歲那樣蒼老、瘦弱,臉上明顯刻畫出歷盡滄桑留下的條條皺紋;那時,他的小兒子老是摸摸翠華的臉頰,問到:「啊娘!妳臉上怎麼會那麼粗糙?」,翠華總是那句:「戇囝啊!人吃老攏嘛是會安妮」。
大女兒在最小的女兒出生周歲隔日,經親戚介紹,嫁給隔壁村一位村幹事,結婚那天,是用一輛破舊的煤炭車來迎娶,加上人又長得高高壯壯,臉龐黑嚕嚕的,不是那樣好看,氣得小舅子連開車門請姊夫下車都不願意,好言相勸下,才免強同意,真的折騰了好長一段時間。大女兒出嫁當然是一莊喜事,但是母親的不捨全由兩行熱淚流露。
二女兒也出嫁了,嫁給一位阿兵哥,後來定居於台灣,當時是戒嚴時代,金門實施戰地政務,交通非常不便,只靠軍機和軍艦運輸,赴台要申請三聯單,不是那麼容易,思念與牽腸掛肚,更徒增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形蒼老。
「窮」是鄰居看衰的對象,翠華家沒有龐大的祖產,沒有富裕的南洋客贊助,又加上丈夫在番邊出世,跟鄰居缺少交陪,人又長得憨厚,厝邊的查某總是舉舉突突,說長道短,聽在翠華耳裡,當然不好受,但總是咬緊牙根,不於理會,並常因此勸導子女:「人不會窮一輩子的,只要肯拖磨,是會出頭天的」。
就如同翠華所講,拖拖磨磨的日子,再難熬也會度日,大兒子終於結婚了,第三第四女兒也相繼出嫁,家中就剩下讀國一的小兒子和讀國小的小女兒還在求學階段。
有一次,小兒子偷栽了鄰居幾顆番石榴,被翠華念了好幾天:「我們雖窮,但一定要有骨氣,別人的東西千萬不能拿,何況當小偷是不對的,不但會被人家瞧不起,甚至會被抓去關。」又說:「人講,細漢偷蔓葡,大漢偷牽牛,壞習慣是不容易改掉的,做人一定要叫步來,沒賽污白來。」翠華沒上過學堂,沒唸過書,但是卻常常教導子女為人處事的道理。
女兒沒讀書還不放在心上,但是沒讓家中大兒子讀書卻是翠華心中永遠的痛;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讓小兒子能上學,最少也要讀個高中回來,就是這個念頭,翠華把大兒子做土水的工錢一點一滴存起來,再加上自己幫阿兵哥洗衣的工錢,勉強湊足可供小兒子讀書的費用,但是小女兒因為是女生,加上家中已無多餘的錢可分配,到如今,小女兒還在怨嘆,說媽媽重男輕女,讓她失去求學的機會。
真是甘苦囝ㄚ卡認真、卡打拚,雖然家中找不出一個有認識字的人來教導,但是小兒子上學聽先生教書,放學讀自己的冊,很少在外處遊蕩,每科成績都名列前矛;小兒子始終銘記母親的叮嚀、教誨,不時的警剔自己。心想,父母親窮,常被人歧視、遭塌,如果再不上進,不出頭天,那枉愧雙親辛辛苦苦的栽培,何況,又如何讓父母親能享享清福,在村里中能抬起頭來。
在小兒子讀大二那年,父親因腦沖血過世,在大學畢業那年,母親也死於肺積水,兩位老人家都沒瞧見小兒子的成家立業和小女兒的歸宿,更談不上豐衣足食,安享晚年。
這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故事,沒有高潮迭起,沒有任何激情,但是在小兒子心中,總是排除不了那份虧欠與不捨。父親的高血壓、母親的肺積水都是可以根治的,但是就為了供自己讀書,才無法赴台就醫,才任由病魔折騰往生……。
父親走了27個年頭,母親也過世25年,小兒子也已變成老頭子,而且子女都已成家立業,家庭生活從窮轉變成過得舒適、小康,在安逸生活中,小兒子常在夜深人靜時,望望漆黑的窗外,無語問蒼天:「爸媽!對不起,我好想您們。」熱淚從眼角流出。拿起筆,敘述這個很平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