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蒂﹐阿爸
日子在住院與出院間來來回回穿梭,也虧得「瓦蒂」的照料,分攤了病人家屬身心上的疲累。好一陣子,內心充滿罣礙糾結,阿爸的生命跡象像似吊掛在兩座山崖間的懸空纜車,顫巍巍的匍匐山谷,孑然背影,好擔心在眨眼的瞬間,從我的視線裡跌落……。
病體稍緩的空檔幫阿爸辦理出院,一回到熟悉的老家,阿爸略顯顫抖的神情有種恍如隔世的激動。立即央求帶他到頂樓的佛堂膜拜神明及祖先,這是阿爸維持幾十年的虔誠。在內人及「瓦蒂」的攙扶下,蹣跚的爬上位於四樓處的佛堂,一如以往的跪拜默禱,只是動作遲緩些。阿爸的口中唸唸有詞,大約是祈求神明庇佑子子孫孫,並讓他減少苦痛的走完生命旅程之類的。唸著唸著,一霎時阿爸頓然若有所感的情緒湧上,瞥見阿爸老淚縱橫那一刻,再難忍跟著熱淚盈眶,好想陪他嚎啕大哭一場的悸動,終於還是壓抑住沒讓情緒潰堤。
病痛的阿爸啊!生命變成一場永無休止的磨難,我深知您的內心早已厭煩刻骨銘心的磨難,幾次不經意窺見您偷偷的拭淚,肉體椎心蝕骨的鞭笞日夜消磨,生命的意義陷入天人交戰的矛盾漩渦裡,面臨生命關卡的十字路口,歸與去盡皆猶豫,生也煎熬;死亦煎熬。
這趟出院回家圓了阿爸落葉歸根的願望,遺憾的是,幾天後的病情又急轉直下,彷彿冥定預告這次的回家是刻意和眾神明及熟悉的一景一物安排告別之旅似的。
最後一次住進醫院,阿爸已經羸弱到無法自行走路,需由我與家人合力半抬扶他上車載往醫院。到院後趕緊用輪椅推至診療室,隨著一連串的例行檢查,各項指數顯示狀況危急,而後隨著病徵時好時壞,阿爸的體力明顯呈現衰退曲線,我的心情也盪到谷底感到沉重,隱約感受到一絲來日無多的不祥徵兆。
癌細胞擴散的末期,阿爸身形似鶴,塌凹下去的眼眶微微撐成半瞇半闔狀,眼神裡寫滿混沌的迷濛,意象中深秋隨風漫天亂舞的蒹葭花絮,也是這般空空蕩蕩的飛呀飄呀的飛著!
往日神采奕奕的阿爸,眼看再回不去了。曾經大山般寬闊的背影癱軟的深埋病榻,被淹沒了!日夜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與模糊的囈語,更顯我的徬徨無助。意識也從偶爾清醒偶爾昏迷,轉趨全然的半昏迷。起初握住阿爸的手,他還能用力的回握回去,清楚的力道令我動容的燃起一絲希望,彷彿是接收到我的加油打氣而回答予我善意的互動,這一刻我堅信我們父子倆必定心電感應到彼此血脈相連的靈犀,這是我與阿爸間一條私密的,屬於我們父子才懂才熟悉的阡陌。隨著阿爸回握的力道衰竭,我不免黯然神傷,只能默禱:「生命仍舊堅韌,盼望您能堅持奮鬥直到最後一刻」。阿爸。
倚窗的病床,百無聊賴中眺望窗外,思緒千迴百轉。偶然睇見醫院極後面的半山坡,在一堆雜林間的殘枝敗草中,赫然發現牽牛花紫羅蘭顏色的身影,將我的視線一下子拉了過去。牽牛花,時間長河裡一種很古老的記憶,常常縈繞在腦海中的一幅影像:半傾倒的房子,新雨初夏的時節,一朵朵牽牛花慧黠的從荒煙蔓草的廢棄物隙縫冒出頭來,每隔一陣子就會發現牽牛花的藤蔓悄悄挪移的隻影,好像特別喜歡趁人不注意的瞬間,用驚人的速度逕自爬上高高的頂端,不知不覺遍地--頹屋、牛舍、豬舍的屋頂都開滿牽牛花,由不得你不佩服「她」的旺盛生命力。認真的說,「她」的花朵並不醜陋,卻始終引不起眾人注目的「嬌點」,或許跟生長的背景與頹唐棄屋幾乎畫下等號,而予人「粗賤」的根深蒂固形象。但是,我知道「牽牛花」一直以來最不嫌貧愛富。窮人農夫們最常親近的花草朋友:花是牽牛花;草是酢漿草。如果要把樹也算進去,木麻黃見證近代歷史傷痕的活化石,像極島上居民千瘡百孔的一頁烽火歲月,把我們這代、上代;把我、我阿爸的命運緊緊串連在一起。
那一夜凌晨,電話鈴響,我和內人都被驚醒!醫院值班護士打來的,大約提及阿爸的狀況很不妙,叫我們趕緊來醫院。掛完了電話,心亂如麻,給了自己幾秒的沉澱,我知道該來的終歸要來。此刻,連最後一絲僥倖的念頭都給澈底澆熄!病房中的阿爸,呈現吐氣多進氣少的彌留前狀況,「瓦蒂」在旁略顯慌亂不知所措,一副炫然欲泣的模樣。稍事安撫並轉告她目前情形,囑咐她略作整理病房中個人物品後,旋即偕同內人下樓辦理出院手續。
救護車篤篤的引擎悽惶聲在子夜裡奔馳,護送阿爸開往回家的途中,路上惟有夜涼如水的闃寂長相伴隨。從上車伊始,口中就得按照習俗不時提醒著擔架床上的阿爸:「阿爸,咱要上車啊!」每過轉彎處再提醒「阿爸,咱要轉彎啊,坐伊好。」;「阿爸,咱要回家啊!」夾帶哭腔的啜泣,在萬籟俱寂的暗夜裡聲聲催促著人斷腸!
阿爸撒手了,屬於他的快樂與哀傷也通通結束了!從今,您可以不必再摀住胸口,忍受椎心的刺痛,您一定可以平安到達天堂做個快樂天使的。阿爸。
辦完他老人家後事的隔幾天,「瓦蒂」也在人力仲介公司的安排下和我們道別!離開是因為此間的看護任務已告一段落;說再見是為了迎接下份新工作。臨行辭別時,他那張臭臉勉強擠出笑容,澀澀的用印尼腔說:「再見」,凝重的表情襯托出原本就黑的膚色此時更像濃濃的雲靄,看得出內心的淒楚與幾分的不捨。內人說這幾天她時常躲在房間裡一個人哭泣,問她,她說:「想阿公」,我默然了!茫茫人海中的每個相逢都是微妙的境遇,但願珍惜這份緣分,祝福她。
「瓦蒂」離開後三不五時還會透過電話捎來簡單的問候,有一次更突然跟內人迸出一句:「老闆娘,我想妳」,寥寥數語,似乎洩漏她那臭臉的背後,其實有著惜情念舊的一面。往後透過通訊軟體加入我們的好友行列。
從事看護生涯是項嚴苛的行業,尤其外籍看護更需要長期離鄉背井跑到異地討生活,免不了吞忍思鄉的情懷,還得努力的在陌生的城市模索適應異國的文化、風土人情,箇中酸楚若非親身遭遇難以貼切形容。運氣差些,還得忍受刻薄雇主的歧視與超時超量的工作,設身處地,如果角色互換,當能更具慈悲與同理心的去公平善待這群外籍看護。
從她們身上依稀看見早期華人落番東南亞甚至遠渡重洋抵達西岸大陸的身影,嚐盡寄人籬下,受盡欺凌壓榨的不人道待遇,「奴工」的背後牽動大時代的「疼痛」神經,像一頁頁不堪回首的血淚史,記錄著那些年,許多事。
對於「瓦蒂」我滿懷感恩。感謝遠從千里外的她幫忙照顧阿爸病榻的起居;感謝她陪伴阿爸度過生命最末的旅程;感謝這群異國姊妹們化身的神聖守護天使,默默的守候日薄崦嵫或肢體殘疾的病患。但願她們皆能如願以償攢足了金錢,早日重回故土和家人團圓;改善家鄉物質條件的夙願。那麼,曾經付出的辛苦都已不算甚麼了,曾經付出血汗都換成甜甜的回憶!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