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現代詩人選】蔡振念論
而王羲之個人一生宦途還算順坦,也安然終世,但兩晉八王之亂,司馬氏諸王之間相互屠戮至慘,官宦士族和一般平民百姓更是生靈塗炭、人人自危。在這種時代氛圍下,才智之士,對政治態度消極,為求明哲保身,相率以玄談為務,這是清談、玄學風氣興盛的主要緣由之一。王羲之自也不例外,永和十一年﹙公元三五五年),王羲之就託病請辭會稽內史的職務,從此不問國事,定居在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終老。這篇《蘭亭集序》是在辭官前兩年某次冶遊時寫的。從序文中片段,就不難窺出他置身於當代時局朝不保夕的感慨:
「……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回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 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惓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閒以為陳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脩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蔡振念豈非以下列詩句,隔著一千六百多年,與王羲之彼此唱和嗎:
「窄窄的宇宙我們短短地寄居
偶然地放浪形骸偶然極視聽之娛
在暮春三月的曲水之旁,反芻一切驚心
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他鄉之客」
「曾經我細心勾勒命運的掌紋
墨漬沁染都是我漂浪的足跡
點捺之間,嘆息聲已被沈埋
宛若江南水草的筆勢裡
有誰記得我的臨文嗟悼,誰記
我們曾經繫心的死生方向?」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的嗟嘆語氣不免囁嚅,而蔡振念在〈蘭亭帖〉翻故為新,把書法與命運結合起來--「……勾勒命運的掌紋/墨漬沁染都是我漂浪的足跡」,語調便爽直且犀利了些。
接著品讀下面這首〈蝴蝶蘭〉:
蝴蝶蘭
我用一句耳語喚醒前世的記憶
想念翩翩飛行,故事沉默
順著妳的背影跌落時間幽谷
這時跫音已然遠去,只有
我在角落擦拭著枯萎的開落
花期裡我曾用淚水擁抱妳的裸體
沿斑駁葉子而下,一路匆匆
探索妳花心的根部。我的骨灰
都成澆灌妳花魂的養料
在妳綻放的身世裡
我看見自己是幸福的一滴淚水
都說妳是適合愛情的
釋放出的紫色謠諑
一次次逗引蜂蝶溫柔的
追捕,竊取
那肌膚艷遇的所有消息
然而我的寂寞透明而又沉默
在妳對開的花房羽翼裡
我是沿妳胸乳而下曾經澆灌妳的
一滴淚水,幸福渺小
這首詩用了一隱一顯的雙線進行法,表面明寫蜂蝶和蘭花的交會,暗地裡(隱喻)卻在描繪性愛?而「我的骨灰/都成澆灌妳花魂的養料」即暗喻著「愛即死」。
最後我們來看這首〈海峽航道〉:
海峽航道
浪花駝浪花捲成寂寞的路
我們在戰火與星光的夜空下
等待潮汐出航,等待
登陸艦艇靠岸,運補鄉愁
運補我們離散的親情與愛情
趁午夜出航,要趕在
天明之前跨渡黑水溝
趕在九降風降臨之際
這時有曳光彈升起如流星
占卜未知的異鄉歲月,占卜
我們卑微的一個心願
願寂滅的大海裡,我們
安渡海峽悲喜的中線
且在啟明星升起之時
如螢火點亮一座須彌山
我們都回到了圓覺的
彼岸
註: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云:「如取螢火燒須彌山,終不能著,以輪迴心生輪迴見,入於如來大寂滅海,終不能至。」
此詩分三節,前兩節似乎在寫去鄉離愁,第三節卻來一個大逆轉,從現實層面晉入形上層面,且用了釋典《圓覺經》裡的典故;惟《圓覺經》原典是取螢火燒須彌山,終不能著。但蔡振念此詩機杼別出,盼願以螢火點亮須彌山。眾所周知,《圓覺經》在大乘佛教三大宗派:「中觀、唯識、如來藏」屬於如來藏派。如來藏學派的如來藏緣起說,又稱真如緣起,即由如來藏之自性清淨心生起一切萬有。如來藏有常住不變之一面,同時也有隨緣起動而變現萬有的一面;先是如來藏之一心,被無始以來之無明惡習所薰習,而成為第八阿賴耶識(藏識),再由藏識現起萬有,如來藏之本性並不毀損,而成為「如來藏為體,藏識為相」之關係。《大乘起信論》將其歸納為心真如門與心生滅門,即所謂的「一心開二門」。當下詩人莫非試圖以如來藏說來強調,雖人世苦海,但心之真如(即如來藏心)可以一念轉識成智、究竟成佛,也就是詩人此處悲憫的初心了。
我們可以從蔡振念的求知學程裡,印證出他詩體系的本質及表現形貌,如他私淑艾青、李廣田的詩,是以其詩中也出現集新月派、現代派、象徵派、浪漫派於一爐的光影,也就不足為奇了。大學二年級時,蔡振念開始接觸現代詩,最喜歡余光中、鄭愁予的詩集,讀覃子豪《詩的表現方法》,自剖洛夫的詩觀給了他某種程度的影響,他說自己寫那篇〈如果詩與愛〉其中一段,潛意識中可能有洛夫的影子:
如果詩與愛都是
一灣秋水的千萬種身姿
歧出的定義只是溪與石的爭論罷了(《陌地生憶往》,頁80)
洛夫詩最彰著的是其意象的表現。蔡振念又耽讀楊牧,楊牧詩(尤其早期的葉珊時代)其詩風帶有知性的抒情;喜用典,這方面他也有所浸潤而頗受其影響。其次,他也曾經說過,余光中對聲情相符的講求,對詩歌美學的要求,一直為他所服膺,日後在高雄中山大學,他和余光中成為文學院同事,相互切磋是可以想見的。而余光中早期藍星詩社的中國抒情派傳統,蔡振念的學承中文系,正好可以與其接榫。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下一個這樣的結語:蔡振念是一位學者與儒者風範兼具的詩人無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