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是傍著一條叫大漢溪的原因，許是寓意著漢賊不兩立或重振大漢天威的緣故。那座在陸軍健兒心中有如穆斯林之視麥加般的聖地，就叫大漢營區，簡稱大漢；事實上這座肅穆中透著莊嚴的建築，就是當年的陸軍總司令部，暱稱陸總。
陸總建築的每個面向，就像精挑細選的儀隊隊員，嚴整地仿似一位不動的標兵。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一個樣子，相同的身高，近似的五官，連每根樓梯邊緣鑲崁的銅製止滑條，都閃著一樣的光；讓踏上樓梯的每個腳步，都像邁上一條星光大道。當然，要除掉那個專供總司令進出大門的那個面向。
「一個失神，就迷失了路。」那是民國68年的前後，首度進入總部服務，不滿30歲的你，側身在絕大多數都是年長的長官中，並沒有因懼怕或興奮過度而昏頭轉向。然而不止一次的踏進別人的辦公室，原因卻是所有的建物都是如此的相像，尚記得初次的反應竟是：「這些陌生的軍官，怎麼會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驚疑地停步，帶著全辦公室送來的訝異眼神，忐忑著退出別人的辦公室，再抬頭望著辦公室門外牆上如軍服上的名牌標示，才確定是自己走錯了門，進錯了家。
二、
同樣的錯誤也在餐廳裡發生。廣大可容近千人的自助式餐廳裡，四面分佈著幾個由戰士負責的打菜點；用餐時，每個打菜點前，都排著一條條長長的人龍。
用過幾次餐後，終於興奮的發現有一個點，排隊的人不多；自以為聰明又用心觀察的你，從此就在幾乎不用排隊的狀況下用餐。只是兩次、三次以後，你站在那些如是你叔叔、伯伯的長官中，總有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不對，但又說不出那裡錯了。
在不知多少次後，聰明的你終於發現那裡錯了-那是專供上校級長官的打菜點。而你一個小小上尉，竟冒充了許久的上校，竟沒人指正；至今想來仍讓人臉紅，卻也感激那些長官，如此包容這個「娃娃似的小軍官。」
三、
那是個仍可以在辦公室內公然抽菸的年代。科長辦公桌上的煙灰缸裡塞了近乎滿溢煙蒂，一根尚未熄透的煙，尚緩緩冒著白色的煙霧；你透過煙霧，看著科長通紅的雙眼。訝異地說：「科長，你一夜沒睡啊！」科長僅指指桌案上一疊紅色卷宗，說：「待會兒上班的時候，拿給副組長。」然後轉身離去。
再現身的時候，他已脫下了上校軍裝，換成了一襲便服，笑笑地輕聲對你說：「今天，退伍了。從現在起，就是榮民了。」簡單的幾句話，像鼓像鐘，敲擊著你的耳膜。
辦公室，不是戰場。一個幕僚科長卻演扮著一個戰鬥老兵的角色，伏在辦公桌如在壕溝哩，通宵達旦地把所有該辦的案子，一一清結，處理周全。那是上一代撤退來台的軍「容」與觀念，不為任何獎賞，只覺得那是一份不容推卸的應盡責任。
那樣震撼的畫面，讓你終生難忘！
四、
謝斐昌。廣東人。近40年前的歲月，你仍記得他童山濯濯與一口廣式國語的樣子；相處的兩年中，你沒見過他穿軍服。
中山裝，是當年士官長的制服，多半從事辦公室庶務。惟獨他，擁有一張辦公桌，承辦重大營繕工程。思慮周延、文彩出類，冗長複雜的開標會議結束了，數頁的開標記錄也一字無誤的神奇完成了，讓你嘆為觀止。
「這個人退伍了，該找誰來接？」你不止一次地聽到長官憂心地說。直到多年之後，你才驚覺：這樣的人才，怎麼會是士官長？怎會願意終身屈就一個士官長，並把士官長「做」的像是無法取代的「上校」似地。
「戰亂，總把人的命運驅離了正常軌道。」你常如此猜想：「而人們卻在正常的軌道上，馳騁出一道道讓你難忘的光景。」
五、
郝伯伯於民國67年，任陸軍總司令時，已高齡60；但望之儼如壯年，絲毫沒有老態。
他甫一上任，就宣布周一、周五，晚間留宿；周二、周六，晨間跑步。一改過去每天都可以上、下班的美好生活，人人面面相覷，卻又莫可奈何！跑步的時候，他壓陣，跑在各署、處的最後；那時你不到30，擠在一大群年紀是你叔叔伯伯的長官間，不敢抱怨、更不敢叫苦。
有一天晨跑後，聽說某單位的一位參謀，突然心臟病發，送醫急救，仍然亡故了。你聽了，沒有任何悲傷，卻有些暗喜，想著：「這下子，跑出人命了，應該可以不用再跑了！」結果，仍是外甥打燈籠--照舊，彷彿沒有任何意外發生，繼續跑步，跑的行伍整齊，步伐一致，踢踏有節，竟宛如久經訓練的戰鬥部隊一樣。
到了晚間留宿時，郝先生一定在泳池。斗大的頭顱與頭顱上兩道濃黑如劍的眉毛，竟然有股攝人的氣勢，讓初見的你，心中一驚，以為是三國演義裡的張飛再世。郝先生游泳，水波不興，看不到手腳大動作的撥動水花，就只有口鼻間小小的換氣聲；標準的抬頭蛙式。據說也有他的戰略思考：落水（海）了，游得快，不一定存活；但在水（海）中，浮得久，待援的時間長，又露出水（海）面的頭，可看可聽，存活率就高許多了。
因此，他游泳，沒有休息這回事。長方形的50公尺的泳池就是橢圓形的跑道，如慢跑似地一圈圈滑動著，愈久愈好。不若你們這些年輕小輩，在泳池裡一定要游個自由式或蝶式，要快、要酷，根本不屑阻力大、游速慢又落伍的抬頭蛙。
話說你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那是因為你在水道中耍酷的過程中，突然被人推擋了下來。你莫名其妙的站在泳池中，望著四面都是裸著上身的大漢，接著，就看到郝先生慢慢游過的身影；你才恍然。
據說，郝先生游泳，前後都有水中「侍衛」，階級不詳，或許是由泳池裡的救生員暫時擔任。一個負責開道，排除像你一樣擋在水道中的人物；一個責負斷後，清除一些只知爭先搶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水中蛟龍。
那個夜晚，你索性不游了。坐在池邊，細細端詳著抬頭蛙的泳姿，竟發現了一些難得一見的風景：眾「星」雲集。數不清多少顆的星星，都在泳池中；而最矚目的是自己的一位中將頂頭長官，不但游泳，更不時的站在池邊跳水；穿著一條泳褲，裸露著不甚好看的胸肌，揮著手臂，大聲喊叫，讓底下水道裡的人們離開。奇巧的是，郝先生在，他一定在；郝先生不來，他也失蹤了。你一身濕淋淋的，覺得又看到一齣現代的官場現形；或是一句風行草偃，上行下效的真實註解。
多年多年以後，你在華航服務期間，竟然又在「松訓區」的泳池中，見到這位曾出將入相的郝先生；偌大的泳池中，孤獨地一人，依然是抬頭蛙，露著斗大的頭顱，繞著泳池，慢慢地游著。此時，他應80多歲了，已不需要水中侍從，更無人需要在他面前「表現」。你故意放慢腳步，緩緩地在岸邊走過，像個陌生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