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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烟囪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清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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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年代,台糖虎尾總廠那根十幾層樓高的囪,最上端外圍有一抹赭紅色的痕跡;幾乎有一個小六學生的高度,聽學長們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我始終不相信那是童子鮮血塗抹成的。
  我就讀省立虎尾中學初中部三年,都是搭乘龍岩糖廠的五分仔車上下學;所有乘坐小火車的通學生,必須整隊到校或前往車站。
  每次走進虎尾總廠員工宿舍區時,我都會被櫛比鱗立的宿舍群所吸引。我仔細端詳每戶都是木板搭建的外牆,黑色的屋瓦,循階而上的玄關,完全是日本宿舍的風格。長官的宿舍更有超寬闊的庭院、花園……。一想起我家是茅草屋,心中羨慕、難過、嫉妒、不平情緒,真像颱風天的大洋海面,波濤洶湧的在我胸臆間翻滾不已。
  心情再怎麼五味雜陳,我還是貪婪的欣賞剪平、修齊,長條形的七里香圍籬。院子裡有高可參天的芒果、龍眼、蓮霧及低矮的麵包樹……。想起香甜多汁的水果,只得不停的吞嚥口水。高大的樹木枝枒下若是綁個秋千架,更讓我蠢蠢欲動,真想脫離路隊去盪它幾下,但我始終不敢這麼做。一來害怕高中部的學長登記我違反路隊規定,會送訓導處記小過;二來怕搭不上唯一的通學列車,口袋裡沒錢搭客運車,只能順著鐵軌跑回家,事情可就大條了。
  在接近或離開廠區時,總會看見虎尾總廠的廠房,外觀是油綠色的鐵皮包覆,佔地廣袤。廠區中數十線的鐵軌上擺滿裝載原料甘蔗的台車,以及黑漆漆、燒煤炭、吐黑煙、很不環保,令人聞了幾乎喘不過氣的蒸氣火車頭,正忙忙碌碌的曳引運送甘蔗進入廠房榨汁製糖。
  同學目光焦點最後總投射向那根全白、粗大、圓柱體、聳立在眼前的囪。我們都會發現除了頭頂黑色的避雷針,在囪口往下大約一個人身位置,有一片赭紅色的痕跡,我們始終猜不透為何會如此?曾有人說那是避雷針的鐵鏽,馬上有人反駁鐵鏽會隨雨水往下滴垂成長條形,那肯定不是鏽蝕的斑痕;由於言之成理,大夥兒保持靜默紛紛點頭同意。
  後來,謎團揭曉,也許是我們選擇性的認同,因為這件事很殘忍、很恐怖、非常令人同情,但也許只是一則傳說。
  據說那是日治時代在糖廠蓋好後,鍋爐啟動點火儀式時所留下的印記。為求開工順利,必須有「祭拜囪」的儀式,也就是要有「見血」的「犧牲」獻祭給天地鬼神。
  傳說中的主角是一名窮人家的童男,他已經從囪內部,沿著鐵梯爬到囪頂端──象徵囪暢通無礙,可以順利開工。當鍋爐點火開始作業時,他必須抱著粗圓的囪外圍,一吋一吋的往下滑。由於囪面太滑、太燙不好抱握,可他不肯鬆手,儘管被燙破了手掌,燙破了胸腹,更燙破了腳板,仍咬緊牙根硬撐。鮮血流出來了,沾染在純白的囪外壁上……他已無法忍受這樣的「炮烙之刑」;他撐持不下去了,雙手一鬆,從十幾層樓的高度摔到地面,想當然爾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壯烈的完成一場祭典。這算是為「國」盡忠吧!只不過令人遺憾的是,他效忠的對象是日本帝國統治者、剝削者、壓榨者;令人不平的是,為何不用日本兒童?台灣小孩就是該死嗎?
  那一整排、一整片華麗的日本宿舍區,原來是統治者發號施令的殿堂,他們有足夠的收入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相對於竹籬茅舍的台灣人,生命賤如禽獸;再以高額的獎金犒賞,願意壯烈尋賞以圖改善生活的,絕對是台灣本土的窮苦小孩。賭得過攀爬囪賽局的,命仍是他的,賞金則是父母的;賭不過這場炮烙之刑的考驗,命不是自己的,金錢仍是父母拿走。他只是一頭犧牲,一件無可奈何,命運操持在別人手上的活體祭品,真是令人喟歎不已!
  我寧可相信這一則傳說是虛構的,是有心人捏造用來醜化日本人的行徑。可是話又說回來,民間傳說必然根基於幾分事實,若是日本人真以上等國民來看待台灣人,那「四腳仔」(禽獸)的咒罵,就不會在長輩口中傳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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