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風
所有回憶不管是悲是喜,如意或不如意,經過時光洗禮,總會令人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時光長河是一江春水,父母親老了走了,手足成家立業,不再同一屋簷下嬉戲,隔壁童年玩伴失聯,種種原因都是深入靈魂的記憶。
風沒有老,微風陣風強風暴風仍日日夜夜輪番吹著,春天拂面吹過,夏日經常烈日當空,風往往停在樹稍不動,待到了傍晚時分或有些微的騷動,或多或少搧出一些風兒,秋日的風帶著秋意掃著落葉,冬日北風颯颯,所有的風均從空隙強烈吹過。豈今,物換星移,唯有大自然的奧妙亙古不變。
家裡土灶有個煙囪,燒著柴火的時候,隨著風向炊煙嬝嬝,是家的座標,不管玩耍到那,抬頭看著一縷青煙,心裡會有一陣陣暖意,阿姆必定在燒著柴火煮飯。
阿爸是忠厚老實的莊稼人,阿嬤不讓他下南洋,他就老老實實守著這家園、妻小連帶弟妹一併照顧。和村落裡男女老少一樣看顧著幾分薄田以及淺海沿岸海產為生。他的人生像老鼠爬竹竿,一節一節往上爬,這是阿嬤找算命先所論出阿爸的命,字面上看也不算壞,節節上升嘛。
尋常百姓,過著尋常生活。阿公早逝,阿嬤是家裡的權威。阿爸隨著時序看顧全家三餐,很少有機會閒適恬淡的看雲看海,通常是觀看天象或雨或晴,對農作物是否有助益為其要務。也沒看到阿爸有何種娛樂,只有夏日晚飯過後帶著孩子們在櫸頭屋頂吹吹銅管,講講北斗七星在那之類,專注幾千栽紅土的田,隨著二十四節氣播種收割等等。
整個村莊男女老幼都這樣過,生活是無從比較。日子像一杯井裡取出的清水,清淨解渴,卻沒什麼味道,偶有插曲,肯定戲劇張力十足。
先說阿嬤,她有些不修邊幅,終年綁一條頭巾,說是頭風之故,頭巾正中間縫一個福字玉佩。腰間常年圍一件圍兜,圍兜上面有二只口袋,阿嬤把手插在口袋,站在廊前,指揮一家大小。阿嬤鼻頭飽滿,看起來不是很威嚴,但全家對她老人家極盡孝道與敬畏,凡事阿嬤說的算。寒冷冬天只見她鼻水直流,她可以拇指與食指捏著鼻頭,把鼻涕一擰往旁邊一摔,看著日久我也學會這絕招呢,因為兄弟姐妹大半都遺傳了阿嬤過敏的鼻子。全家食衣住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即便沒啥收入與錢財,她卻也能從有限物資取得一家溫飽。
某個午后,寒風冷颼颼,村裡一片靜謐,除了狗吠及桌子底下黃白相間大黃貓微弱咪咪聲,沒有新鮮事。阿嬤手插口袋,食指指著前方人家:「那家孩子偷了我家雞囡?中午午睡前我還餵了牠們,現在少了一隻」。「誰哪偷了這隻雞會有報應」。阿嬤表情極生氣,聲音因生氣而顫抖。
鄰近小孩過來圍觀,看著阿嬤氣呼呼漲紅著臉,顯然阿嬤意有所指,應該是影射前鄰文顯嬸家,高吭嗓音震慄左鄰右舍,好比武林高手裡的姥姥掌門人,前廊一站,龍頭仗往地上一頓,威風凜凜,前後左右叔公嬸婆無一出聲,無非想著我家並沒有多一隻雞,互相凝視不敢出聲,左鄰阿土叔說:「阿嬸妳是否查看糞坑裡是否有雞毛,前二時辰我彷彿看到妳小兒子和妳的孫子他們追著雞群跑」。
天下可真沒有秘密,阿嬤把心頭肉小兒子擰著耳朵追問:「說,怎麼回事?」
小叔:「下午太陽那麼大,無處可去,聽到雞隻咕咕咕吵死了,我跟志忠說不如抓來烤著吃。」「阿娘,以後不敢了」。
我的小叔與大哥大姐面面相噓,因為雞已被他們三人給殺了,雞毛雞骨確實丟到糞坑裡,並在後山像烤地瓜般烤著吃掉。阿嬤硬生生把一肚子氣給壓下。
有點懂事以來,阿公就不在了,阿爸讀了幾年私塾,所有人倫道理特別遵守,唯嗓門特大,每次從海上魚撈返家,一上岸和人家打招呼、聊天,三百公尺外的兒女都知道他要收工回家了。也因為嗓門大救了頂西廳大房進財叔的命。
當年日本佔據浯島時,對浯島百姓百般欺凌,家家戶戶日子忒難過,爸媽說地瓜籤煮地瓜,上層漂著細小蟲屍,照樣煮來吃,貧窮是揮之不去的宿命。
話說進財叔得罪日本人,從海邊潛回村裡,因為霧季,海上一片霧茫茫,朦朧中伸手不見五指,走著走著也沒了方向,老天有眼,進財叔聽到遠處阿爸說話聲音,尋聲而來,看到父親,噗通跪倒在「蚵都腳」旁的海上泥濘,恰似大海抓到一塊浮木,心想有救了。
我的阿爸這會忽然有了心機壓低嗓門,趕緊三下兩下把進財引回村裡。在路上即想好要把進財安置在前鄰門口的枯井裡,因此先帶回家,把梯子繩索準備好,到了深夜偷偷把進財順著繩索放進井底。
阿爸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早晚偷偷運送吃食及水,用籃子把食物吊進井裡。
阿姆及阿嬤每天找不到食物,一碗麥糊明明記得放灶上,事後總是找不著,疑神疑鬼以為家裡到底有何不乾淨鬼魂。當然父親裝聾作啞不回應。
說起日本鬼子阿爸心裡也是有恨。想起年前與大房堂兄被日本鬼子冤打一頓,恨意襲上心頭。堂兄是巡官,阿爸也讀了些書,族裡有漢奸,向日本鬼子密報阿爸堂兄弟不是順民,日本兵在島嶼上也不過千把人,卻躍武揚威,一點風吹草動即抓來拷打。
家以外地方三三兩兩日本兵荷槍實彈搜索,風聲鶴唳。
過了一個多月才稍安靜,日本兵死心不再找進財叔,阿爸才把進財弄出井底,稍微異容趕緊找人幫忙下南洋。
總之,歷經這場驚濤駭浪的救人戲馬,真正只有天知地知阿爸與進財叔知。
攸關性命,多年以後說與孩子們聽也就一則故事而已。
村子裡女孩子讀到小學畢業屈指可數,右邊鄰居有七個女兒,每個都沒上學,但是田裡海裡都熟門熟路,我經常羡慕她們姐妹何以如此能幹。村裡沒幾個女生要上國中,就我一人孤孤單單寥落的上著學。沒有同伴的日子讓我非常憂愁,幸好物資不豐也沒讓我自卑,看著哥哥們玩自己用芭樂樹枝做的陀螺,爬到樹上抓「大咧」,我則端了同學借我的漫畫,坐在苦楝樹下,陣陣風兒掠過。任憑它吹亂頭髮。
阿爸說浯島人的命像地瓜,韌性夠,什麼環境都能活,且可以在最困苦時把人給養活。對待地瓜要用虔誠的心,對待這塊土地更要尊敬。
有限的常識,也只能就平常最接近的事物做回憶的描繪;有些畫面跟著血液自然流動,最喜清明時節,倒也不是慎終追遠之類老祖宗留下來的祖訓,對小女孩有多大影響?勿寧說是蚵仔肥了,有七餅可以吃了,姐姐嫂嫂在清明前一晚切了一籮筐一籮筐的芹菜丁、蒜丁、荷蘭豆絲、菜球絲……隔天加上蚵仔、豆腐絲、肉絲炒成一盤盤敬祖的菜。用七餅皮包著,好滋味讓每年這一季節變的這般美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