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旅次
去年盛暑八月,走了一趟東西天目山,緣於心靈的一次療傷止痛。我先從高雄飛上海,上海是我幾度逆旅的地方,重新再來,我選擇了城市的另一角落,落腳在南京東路步行區,這裡燈火繁華,遊人穿梭。
次日,搭捷運趕赴虹橋高鐵站,從上海往杭州轉於潛到天目山。清晨的虹橋車站已是人聲鼎沸,行人匆匆的腳步,敲響著冰冷地磚。冰冷的還有來往的人群,在擁擠的城市中,我們都是他人眼中匆匆的過客吧。
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的信徒,我堅持著普羅的旅行方式,只搭乘大眾運輸工具,不上高級餐廳,不住星級旅館,一派地背包客。
到杭州火車東站後,還得搭一小時公交車到杭州汽車西站,再轉車到於潛。西站裡我擠在螞蟻雄兵似的人群中,又是一陣好等,暑假尾聲,也是暑運的高峰,好不容易買到了往於潛的票。
從於潛還得轉小巴到西天目山,抵達山腳住宿區時已然日薄崦嵫。雖然出發前詳細做了功課,規劃行程,預定住宿,但旅途之意外一如人生之難料,命運總是走在歧路花園,在不該歧出的地方偏偏走叉了。2016年G20峰會九月初在杭州召開,所有外賓皆需向旅館所屬政府公安單位申請臨時居留證,這是非常時機,所有旅遊手冊大概都不會提到。我沒有申請居留證,預定的旅館不敢留人,頓時成了喪家之犬。還好最後有一簡陋的農家民宿願意收留。
第三天晨五時入西天目山景區健行,路上相逢,有許多是上海、杭州退休之老人,職場辛苦一生,他們選擇長住在鄉間農家,或養老或避暑。全世界人口老化,大陸不能例外,山腳下的村落,所見盡為鶴髮的老嫗老叟,我宛如置身桃花源的長壽村中。
早餐後再購票入園區,搭車直驅海拔千餘公尺之天目山森林,林中遍是柳杉、扁柏、香楓、銀杏等喬木,綠蔭翠微,山嵐霧繞,盛夏而寒氣沁人,山清水秀,無怪乎西天目自古為佛道的洞天福地。東漢道教張道陵修練於此,尚存張公之祠,佛寺則開山於唐代,至元朝高峰獅子、中峰明本禪師大弘臨濟宗風,棒喝杖打,代有傳人,清乾隆玉琳國師新建禪源寺,法脈不絕。傳說梁昭明太子在天目山分經編書,因成後世文選之學及《金剛經》章節,現今山中的天目書院,梁時之太子庵也,即昭明太子蕭統讀書處。
東、西天目山相去二十餘公里,中隔天目峽谷,溪水流轉蜿蜒,注入富春江,再匯錢塘江入海,天目富春山水,自古知名,唐宋詩人,題詠不絕,最著者首推李白於山東留別杜甫、高適遊吳越前所作〈夢遊天姥吟留別〉,天姥者即天目也。其次蘇軾所作亦稱名篇。
天目溪畔,盡為農戶編民。東西天目山間無車可直達,我自西徂東,需三轉公交,縣道巔坎狹窄。沿途農舍豪華宛若別墅者甚夥,想來皆是在城市事業有成之農村子弟回饋故鄉,光耀家門者所建。大陸改革開放,經濟起飛,澤及農村,何況東南本來就是富饒之地。
東天目山上有梁朝古寺,上世紀五十年代曾遭大火,一九九三年原址重建為昭明禪寺,一磚一瓦皆由信眾自山腳背負上山,願力可感。佛寺提倡念佛法門,信徒遠托台灣淨空上人,以戒為師,以苦為師,專念彌陀,唯宗壽經,終成淨土重要叢林。淨土五經,我已通讀,淨空說法,我亦親聞,今上東天目山,蓋亦宿世之緣,昭明禪寺,大殿禮佛,心有所禱,無非感於世間苦空無常,緣起緣滅,不過是夢幻泡影,夢中作夢。但世人何曾夢覺?我又何曾醒悟?
下山,告別裊裊佛號聲,告別鬱鬱山林之寧靜。彷彿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一趟山林之旅,也是靈性之旅,聽溪聲盡是廣長舌,看山色無非清淨身,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山水有清音,山水也洗去塵惹。明日歸去,我當純素若赤子。
第四天清晨,到西天目景區最後巡禮。幾日來旅途所見,旅人率皆成群結伴,如我之隻身獨遊者絕無僅有,我其實很享受這種孤獨,一路沉思靜慮,晨迎朝曛,夕送餘霞,耳聽目視,所獲獨多。共遊者每苦於互相配合妥協,精神多浪費於言語交談,遊趣減卻不少。英國詩人華滋華斯亦喜獨遊,其詩作多成於孤獨之時,名句「I wander lonely as a cloud」簡直是自己一生寫照。明代著名遊記作者徐霞客,一生尋訪名山水,也是獨遊,然行李尚且雇人挑負,並非全無旅伴。其實人有衣食之需要,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出遊不免飢擇食,夜尋宿,一路上飛機火車,長途巴士,短程公交,終不能如莊子大鵬之搏扶搖千里無待而行,人生不自由,古今如一!
回到紅塵,更充分體會到世間的不自由,G20在杭州召開,安檢嚴格。一早我在西天目山搭第一班六點半小巴出山到於潛,司機開車外還要檢查乘客行李,平時半小時車程,耗去三刻鐘。到於潛車站轉杭州,安檢更嚴。我的台胞證,於潛鄉下公安未曾見識過,花了半小時查證,我眼睜睜看著長途客車開走。到了杭州,進城的路成了一個大停車場,因為舉凡大小車輛,公安都要登車再檢查每人身分證一次。而且處處檢查哨,於潛到杭州平時一個小時車程,車行三小時還到不了。乘客或有急事、或有約會、或要上班,要求中途下車另行設法,一律不准。只見一路上車陣及人潮,乘客叫苦連天,與司機吵成一團,但司機也不敢作主放人,全車乘客猶如人質,荒謬已極。這種情形,只要看了馮小剛電影《我不是潘金蓮》中李雪蓮進北京城,北京正逢召開人代會一段,自可了然於心。
好不容易到達杭州火車站,我一路高鐵回上海,已然迫近傍晚。人疲神困,南京東路步行區的繁華,適成山中數日的一段前景,在山中寧靜的記憶映襯下,如夢似幻。
我已無心於這海上的繁華夢,旅館裡早早安頓,只待天亮後的大鵬鐵鳥,舉翅衝飛,載我回到家居的日常中。旅行將我們抽離了日常的熟悉,在陌生的時空中暫時拋下煩惱憂愁,而在陌生的他鄉,我們又都想念起那家居的熟悉。旅行讓我們逃離外在的環境,但逃不了的是我們的心境。回來,我知道我終究還是要面對心靈的那一場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