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者的浪漫情懷----序《影子與我--楊巽詩集》
楊巽的《楊巽詩集-影子與我》為什麼以影子命名?莫非詩與他如影隨形?影子是另一種現實的對照,像鏡中花水中月之鑑照?或壓力之外飄忽,無所不在的虛無感,或是另一種如夢如幻的詩意?
檢視他的〈影子與我〉:
寂寞的街燈下
我與影子展開長長的對話
帶著一身沉重的黃昏
疲憊的身軀,找到
短暫沉默的依靠,我點著一根煙
星光開始迷惑,徘徊於日與夜的邊界
影子,你跟著我夠久了
曾經相約
肩背青春行囊,在亮麗的陽光下
結伴探索大海,征服山巔
冷峻的燈光瞧著
他顫抖地挪了挪身體,清瘦的影子更加修長
應該又圓又大的一輪明月
在這個憔悴的歸途裡,顯得那麼遙遠
影子,記得嗎
清晨好奇浪漫的微風,想把我們緊緊擁住
盛午激動的熱情,要將你我融合
可是,漫長的白天牽引出現實的磨難
你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
夜色凝重,影子認命地
逐漸隱沒在惆悵的回憶裡
影子,或許我們該在這裡道別
影子不回答
隨著夜的深埋,影子拖著痀身軀
孤獨地往黑暗裡
走了
(民國100.6.29寫,刊載創世紀詩雜誌第173期)
此詩語言稍嫌漫散,應可再濃縮。然楊巽以此單首詩名作為全本詩集統合,想必有其深意及對此詩的期待,「星光開始迷惑,徘徊於日與夜的邊界」影射現實忙碌中人的迷惘及徘徊邊界或邊緣,誰都懷想現實或實質的成就,可是:「漫長的白天牽引出現實的磨難/你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夜色凝重,影子認命地/逐漸隱沒在惆悵的回憶裡」都隱喻了該詩所要彰顯的現實意義。以如是觀,楊巽絕不是逃遁或純粹抒情的詩人,他的詩大部分都基於現實的感懷而書寫。
莊子的「罔兩問景(影)」是著名的寓言,其最大要旨在於諷諭人原本就是依附於世界的一分子,但卻不自知。一個人如果能覺悟:設若人心有所依附,並進而超越執見,便可理解萬物齊平的道理。罔兩是影外重影,必須依附影子而存在;影子又要依附形體才能存在。因此罔兩和影子的存在,都是有待的,有待是「要有先在條件」才能成立的意思。
任何人類的存在應都是有所依附的(依附形體),而其所依附的對象也是有依附別的事物而存在,像這樣的層層上推,彼此依附的存在關係,用之來做為詩人的觀看哲學或角度是極其相宜的。
詩似乎無法確切要找尋答案,總無法確定為什麼會這樣,或者為什麼不會這樣呢?我們存在的時間空間裡,人事地物景與人的意向性投射,或相依附互相轉注、假借,並做為表述傳達,可謂比喻。詩人要創作寫一首詩大抵很難離開抒情、表意、言志,其嫁接的還是比喻手法為多(含明喻、暗喻),楊巽的《影子與我》其中透漏的深意或詩「施以載道」應無違和之所在,不難閱讀。
「萬事萬物皆有所依附,層層相因,終極則不可知。」象由心生,形隨意轉,「影隨形走,形來則影來,形去則影去。自己都是依附他物而存在的,又那裡能問他物依附何物而存在?影子與罔兩的問題更彰顯出反諷意味。罔兩依附於形影,人的形體依附於心,心是形體的主宰,不能知心的精神狀態,即不能知萬物的原理,只從形體方面推究,是徒生枝節,無法明白真理。」(見國家教育研究院:辭書資訊網)
我個人無法認定楊巽的《影子與我》其初衷是否來自於莊子的哲思?近些年來我對於文學藝術創作的觀點,總持著凡人的哲學思考其實統御了個人創作的高度與深度,你有何種的視野和思考就決定了你創作的位置。
對於大多數孤島成長的浯鄉人,因成長困窘現實環境使然,其人生總會先從現實考量出發,然其內心的浪漫及對桃花源理想情懷始終未曾消退。秉訓與我均為如此,我們未曾於現實敗北下來,卻也戀戀於詩浪漫的行吟,我想中國歷代傳統詩人中,不是有諸多因仕途乖桀而轉於詩詞的抒發嗎?但看秉訓的〈浪漫的經濟分析〉:
含羞的島嶼
已然是蕩漾的季節
沒有經過預約,就無法擁有
面海的景緻
沙灘哪!是誘人的頸肩
月下散步的氣氛
得用情調音樂撥動,用成串珍珠
鋪陳一地散落的貝殼
風在耳邊廝磨
喜歡追逐,無止無盡的承諾
寬敞的跑車,載來
對你纏綿的情話
親愛的,在這見證幸福的夜
為著粧點無邊詩意
我會用更多鑽石光芒
綴滿星空
(民國96.7.18寫,刊載金門縣作家選集新詩卷:仙洲酒引)
經濟分析是理性枯燥的,加諸浪漫原本是衝突的,此〈浪漫的經濟分析〉其實是做某種現實的諷喻,或關懷,或自我幽默調侃戲謔,唯其如此,詩才彰顯出其張力。類此對比式的命題,如〈舉牌工之夢〉、〈儀表板的人生〉、〈海的謊言〉等均存在著此種況味。秉訓自謙:對有興趣的事才會起勁,毅力耐力不足,經濟學只為謀生工具,雖能提高理智,卻不能陶冶性情。然寫詩何嘗不需有抗壓性呢?
秉訓的輯名,非從輯內挑出一首為輯名,而是另外命名,可見其自許自況的深意。但楊巽詩集中四輯:壹、都市叢林,針對的是臺灣作為島嶼的暑熱、社會底層卑微的夢與心酸、農地事件等社會的紀實,類似報導文學的反應臺灣社會面向、人民、社會邊緣議題,寫實。貳、後花園小徑,則是透過臺灣風景區、旅遊特色景點等入詩。參、藏寶圖,意味著輯內的詩需按圖索驥,方能尋到寶物,寫詩是一種瓶中稿,讀詩是一種再發現的趣味,詩人的命題深意不言而喻。肆、返鄉專機,從詩題看得出明確的是金門意象,完全是金門議題的書寫。有淡淡的無奈和諷喻,寫的是家鄉的現實困頓與現況反思,有批判有議論有眷戀有景緻自喻有感抒感懷有歌頌有輕吟,看不出太玄奧的老莊哲學思維或存在虛無之感。
楊巽的詩具有現實性的概括和描述,各種周遭生活面向、社會發展議題皆能入詩,語言部份近乎直白或散文化,輕鬆不凝重,也無特別晦仄或其它藝術形式、流派的建立或爭議。個人覺得意象少了那麼一點氛圍的形塑,能造成驚喜或迂迴的空間、行氣語氣的講究,其詩風格的識別度更需要建立。但文學藝術是一條長遠的路,一個詩人在這樣風雨淫晦不明的時代,能安身立命靜默下來寫詩已不容易,況乎其他的要求?
文末,我願意引用他寫於78.6.26並刊載《創世紀》詩雜誌第76期的〈陽明湖畔〉。
此詩前段「一棵飽經風霜的老樹/靠著湖邊,斜伸出乾枯雙足/兀自洗濯他的年華/不曾引起什麼人注意」,極能反映出我對他此時此境的感受,詩是可感的,他書寫家鄉一棵老樹,卻也同時讓我自況自喻起來。此詩後四句:「閒情無寄,乃以其殘缺的手勢/招棲幾隻愛談論的鳥雀/對著青山綠水,相伴/而且吟哦起來」,楊巽若是閒情無寄,如今,我則也是閒談的鳥雀。但願,此序能招棲更多愛談論的鳥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