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沙龍】 月變
小張高高興興地走進通訊室,走出來時卻面色凝重,像失了魂魄似的。
「你怎麼了?」小張的鐵哥兒們小李,趨前問道。
小李見小張沒有反應,向前一大步,大聲地問:「你怎麼了?」
小張雙眼發直,對小李的大聲詢問,仍然一語不發。
小李覺得情形不對,抓住小張的肩膀,更大聲地問:「你到底怎麼了?」
小張渙散的眼神漸漸聚攏,半晌,才斷續地蹦出幾個字:「我--我--我月變了。」
月變,是玉環月球礦場自創的一個「次文化」用語。小李一聽,就知道小張發生什麼事了。
小張和女友間的恩愛,一直是大家羨慕的對象。他每次走出通訊室,都高興得合不攏口。如今竟然說自己「月變」了,的確出人意料。
月球距離地球三十八萬餘公里,地月之間的通訊,必須透過繞行地球和月球的通訊衛星,以及高頻率電磁波和高效能的接收器。因此,礦場員工要和地球上的親友聯絡,必須事先申請,等到礦場的報務人員聯絡好了,約好時間,才能和親友用視訊交談。由於地月通訊成本高昂,每位員工每兩個月才能輪到一次,每次也只限三分鐘。
小張每次視訊通訊,都由母親約女友到他們家,利用有限的三分鐘,先問候母親,再和女友互道相思。不料這次通訊,女友並沒出現。母親被他問急了,只好直說:「她下個月就要結婚,不會再到我們家了。」
小張低聲對小李說出這次視訊通訊的事,接著突然他像發瘋似的大吼:
「我月變了--!我月變了--!我月變了--!……」。
悽厲的、拉長了的吼聲,在低矮的礦場中迴盪,夥伴們立刻圍攏過來。小張平時不大說話,是大家心目中的乖寶寶。他竟然無顧忌地、淒厲地大吼大叫,的確很不尋常。
正在這時,午休一小時的鐘聲響了。
望著小張死魚般的眼睛,和周圍一雙雙神情各異的眼神,小李忽然興起一個念頭,他拉著小張,高聲對圍攏過來的人說:
「走吧,到交誼廳喝杯紅酒!凡是有過月變的,都由我請客。我們就趁機成立個月變俱樂部吧。」
交誼廳的紅酒是用水耕葡萄釀製的。月球上日夜溫差極大,白晝可高達100℃以上,夜晚可降低到零下100℃以下。農場只能設在地下深處,利用燈光讓綠色植物行使光合作用。地下農場以培養綠球藻為主,這是礦場人員的主食,此外也種些水耕蔬果,或養殖些繁殖力強、肉又多的天竺鼠。
玉環礦場的交誼廳有幾排沙發,和幾張桌子,主要是供人聊天,或觀看影視用的。下工時間,大型螢光幕就放映一些老片子,或轉播幾家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交誼廳有個吧檯,由於自釀的紅酒產量有限,價格貴得出奇,且每人每天只限一小杯,所以光顧吧檯的人極少。
玉環礦場只有五十幾名員工,交誼廳一下子湧進來二十幾人,幾乎來了一半。小李手持紅酒杯,掃視大家一砸,拍著小張的肩膀說:
「小張來了快要兩年,合約將要期滿,才發生月變,已經很不錯了。他媽的,我一說要到月球打工,還學貸和幫家裡還房貸,她就翻臉不認人……」
「我也是啊!」長相清秀的小王,打斷小李的話:「我那口子是我的同班同學,她從來就看不起我,卻又不願意放棄我。她嫌東嫌西,不是說我不努力,就是說我沒目標,還說出更難聽的話--說我除了長得清秀,實在沒有可取的地方。當我決定有點做為,到月球打兩年工,賺個幾十萬美金回來,又說我不為她著想,要是回不來怎麼辦,她不願冒這個險……」
「婊子!都是些婊子!」小李氣憤地搥著桌子:「我們在月球上賣命,那些婊子卻扯我們的後腿。哥兒們,罵吧!把心中的苦,都吐出來來吧!」
「操他媽的!」文質彬彬的小陳竟然爆出粗口:「早知道的話,我就把她睡大了肚子,回到地球,就有個兩歲的小孩了。」
「你這是做夢!」塊頭粗壯的大陳說:「根據合約,我們的薪資要回到地球才能領。有了孩子,誰幫你養?大家家裡窮,才來打工的。要是家境好的話,誰願意來這鬼地方!」
「算你說得有道理,」小陳像是豁出去了:「操他媽的!我罵一罵,發洩、發洩,不行嗎?」
「當然可以了,」大陳哭笑不得地說:「我還沒開罵呢。你們知道嗎?我們家三代人都被『變了』。我爺爺服兵役時,青梅竹馬的女友跟別人跑了,我爺爺說,那是『兵變』。我父親和女友已論及婚嫁,誰知道女友出國留學不到三個月就有了新男友,我父親說,那是『留學變』。到了我,到月球打工才一個多月,就發生『月變』,我女友和一位有事業基礎的中年人訂婚了。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到月球上打工,到底為的什麼啊?」大陳愈說聲調愈低,說到後來已幾近哽咽。
「我們為了什麼啊?」大陳忽然拔高音調嘶吼:「我們到底為了什麼啊?到底為了什麼啊!……」吼著,吼著,轉成號啕大哭。
許多人都被大陳勾得抹著眼淚,連前來看熱鬧的夥伴們,也被感染得勾起一些心事。身材矮胖的小汪,舉起紅酒對請客的小李說:
「對不起,你們不是要成立什麼月變俱樂部嗎?我沒發生過月變,不該喝你這杯紅酒。不過我也有一肚子氣。我們家窮,我又長得不怎樣,沒有女孩子看得上我,我還沒交過女朋友呢。我到月球上打工,是希望賺一筆錢,透過仲介娶個東南亞美女。我長得不怎樣,難道就不能娶個美女?要是我是官二代或富二代,長得再差,還不是有一大群美女排著隊等著我挑選。」
「小汪啊!」小陳擦擦眼睛,舉杯碰一碰小汪的高腳杯:「你的想法倒是挺實際的。幾十萬美元,在東南亞一些貧窮地區可是個天文數字啊!幾年以後,說不定你比我們都幸福呢。」
長相清秀的小王,再次說出心裡的話:「我想通了,我們愛一個人愛得愈深,就代表輸得愈厲害。我愛我女友,為了她,寧願冒著生命危險到月球上打工。她愛我沒那麼深,隨時可被她認為更好的男子取代。她一開始就立於不敗之地,而我一開始就輸了。回到地球,我將學著保留幾分,絕不再死心塌地的去愛了……」。
一直沒開口的小張,終於說話了,他先謝謝小李找來一群朋友分攤他的痛苦,接著以感喟的語氣對大家說:
「今天過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會好好的活。我們每個人都要好好的活,活給那些變了心的人看。」
「說得好啊!」小李舉起小張的一隻胳臂:「讓我們為小張,也為我們自己,按一聲讚吧!」
「讚!」喧天價響的一聲「讚」,像是要把屋頂掀起似的,大家的臉上開始綻放出笑容。
小李放下小張高舉的胳臂說道:「有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連小張也沒告訴,今天就藉機說出來吧。」稍停,接著說:「自從發生月變,我母親就提議將看顧我爺爺的外勞介紹給我,人家也是大學畢業的,為了生活,才到咱們那裡打工,和我們到月球上打工有什麼不同。我每次在視訊上問候我爺爺,她都站在旁邊。也就是說,我看過她,她也看過我了。我母親向她提出來,她已答應,等我回到地球,就為我們辦理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麼不好。」
「讚!」大陳已止住哭泣,舉起小李的一隻胳臂,高聲說:「他結婚那天,我們月變俱樂部全員到齊,好不好?」
「好!」又是一陣喧天價響。
這時矮胖的小汪一本正經地走到小李面前說道:「我看,我也不必找什麼仲介了,到時就請嫂夫人幫忙吧。」
小李緊握著小汪的手:「沒問題,一言為定。」
這時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月變俱樂部的第一次聚會到此為止。
一週後。
玉環礦場發生災變,小李受了重傷。
玉環礦場除了從月塵中搜集氦-3,也從月岩中開採鉑、銥等貴金屬。小李是礦冶碩士,負責操控機器人,在月面下約五百米的坑洞中,探尋鉑、銥含量較豐富的礦脈。
所謂機器人,外觀並不像人,而像是迷你版的挖掘機。小李像打電動般,操控著螢光幕和鍵盤。幾台機器人一面挖掘月岩,一面以雷射質譜儀,將各種參數,如鉑銥含量等,傳給小李的電腦。小李正操作著,突然一陣地動山搖,隨即昏死過去。
當小李甦醒過來,才知道一顆直徑約十米的隕石砸中礦場上方,引起劇烈震動。月球沒有大氣層保護,隨時都可能有隕石落下,不過直徑約十米的並不多見。玉環礦場的坑洞缺少加固,小李被震波引起的落磐壓傷。
礦場沒有醫生,也沒有X光設備,從他口吐鮮血,雙手按著胸部,臉上發出痛苦的表情來看,大家猜測他可能有幾根肋骨斷了。夥伴們幫他解開紐扣,胸部有一大塊瘀傷,雖沒破皮,卻有點塌陷。急救箱裡有止痛藥,大家七手八腳地給他服下,過了一會兒,疼痛似乎稍微疏解,但一說話就痛得厲害。
小張聽說小李受傷,急忙趕去看他。小李一看到小張,就虛弱得做出寫字的動作。小張握著小李的手,拜託夥伴們去準備紙和筆。小李已坐不起來,也無法側身,那張紙只能放在床舖的右手邊。小李不能靠眼睛,只能靠感覺,而且執筆的右手活動幅度不能太大,否則牽動著受傷的胸部會疼痛難忍。小李像扶乩般地在紙上畫來畫去,漸漸地,小張等一夥朋友已認清他寫的每一個字了。
小李寫的大意是:如果他好不了,希望小張代替他,和看顧他爺爺的外勞成婚。小張緊握著小李的手,連說:「你會好的,會好的……」眼淚早已撲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