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圖書館的路
這一年來,我最常去的兩個地方是超市和圖書館,一個顧胃,一個顧腦,「內服外用」,身心俱豐。
在美國逛圖書館的經驗是特別的。我說「逛」,是因為鮮少會有人拿著一本書,好好的坐下來閱讀,幾乎所有人都是把成堆的書借回家細品慢嘗。
這裡的圖書館門庭若市,停車場常常將近滿位。你可以在館入口處拿取提籃,然後依照類別慢慢選取「中意」的物品(傳統書籍或數位影音)。你可以「失心瘋」的盡情挑選,因為你有五十本借書額度。你可以提著滿滿一籃物品,到櫃台「結帳」,或選擇自己操作電腦刷條碼。你看,是不是很像在超市購物?所不同的是,這些「戰利品」不花你半毛錢!
不過,離家再近的圖書館,也是得開車上高速公路才到得了。馳騁在這條路上,窗外景物如跑馬燈迅速後移,狂風肆無忌憚地在耳際呼嘯,把我深刻的記憶勾勒、重組得愈來愈鮮明。兒時最愛的假日活動,就是上圖書館看書。童年走得最頻繁的路,就是那條通往圖書館的路。
當年的圖書館附設於社會教育館內,位於金城國中右側(今福建省政府辦公處)。從鳳翔社區的住家到圖書館,中間隔了兩個「龐然大物」,分別是金門高中和安和社區。我不是愚公,無法剷除這兩座障礙物,想要去圖書館,就得「翻山越嶺」一番。
前往圖書館有兩條路線可以選擇。
一條是平凡且正常的「康莊大道」──沿著金門高中後側圍牆,走向金聲大戲院,遇十字路口右轉,在榕樹下與摩托車爭道。走過綠樹成蔭的馬路,往前行經南門里公所,在物資處前大斜坡底右轉金城國中,再走五、六分鐘,圖書館就在不遠處。這是一條安全但需要辛苦繞個大大「ㄇ」形的路,根據我多年「實驗」證明,保證抵達圖書館時不僅口乾舌燥、汗流浹背,還會耗去半個小時。來回一個小時的路程,嚴重壓縮寶貴的閱讀時間,常令我十分苦惱。
另一條路線,則是可以省去大半時間、也嚇去半條小命的驚悚捷徑。受「暫時停止呼吸」殭屍電影的影響,當時的小孩都怕鬼,我更是超級怕鬼,只要待在微微昏暗的空間裡,就會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如果單獨一人,我肯定不會選擇這條路,但它偏偏是不愛多走路的哥哥的首選。
這是一條連接鳳翔和安和兩社區的小土路,靠近路邊的荒地被鄰居阿伯開墾成菜園,他在園裡勤奮澆灌的身影,是我走在小土路的最佳「護身符」,他親切的問候,更是我的「安心丸」。再往前走,告別菜園阿伯後,陽光也就此說再見。
夾道的雜樹越長越高,越長越茂密,陰森詭異的氣氛也越來越濃厚。我瞄著地上鑲著紅漆的十字界碑,似淌著鮮血的扭曲十字架。枯瘦的樹藤凌亂的垂掛枝椏,向我張牙舞爪。一叢叢綠竹搖擺肢體,發出鬼魅「幾嘎幾嘎」的哭號聲。我驚懼得不時東張西望,儘管此刻的我像極了背著書袋進京趕考的甯采臣,但我一點也不想遇見聶小倩啊!
心裡的恐懼感隨著深入人煙稀少的林子而逐漸攀升,走在前頭的哥哥和身後的鄰居阿成已無法給我足夠的安全感。這時如果有人從對面走來,絕對是我的「救世主」,可惜這機率實在是比中愛國獎券還低得多!
突然間,斜眼一睨,路旁兩座附著青苔的墳墓,隱隱泛著青綠幽光,一顆心漏跳好幾拍後,轉而猛烈敲擊胸口,想奪門「離家出走」,恐懼瞬間升至腦門,三魂嚇飛七魄,理智終於潰堤。偏偏這裡是小土路的中段,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兩難之間我只能鴕鳥的閉上雙眼,心裡默唸「阿彌陀佛」,盲目的拔腿往前狂奔,免得被後頭「穿著清裝的跳跳追兵」趕上……。
彷彿跑了半世紀之久,直到感受一絲光線照拂,我才氣喘吁吁的睜開眼睛,慶幸自己能「完好無損」的站在小土路的另一頭。這種「重見天日」的感覺,真美好!對面傳來陣陣人聲,讓我亂了方寸的心,重新安分的回到它的位置上,繼續正常的跳動著。這時我終於明白,原來解救我脫離苦海的,不是阿彌陀佛,是「華僑之家」!
不就是上圖書館看個書嘛!有必要搞得這麼累嗎?偏偏這條路每走一次,同樣的「劇情」就鬼打牆式的不斷重播,都不怕「觀眾」看膩。
有一回,哥哥「冒險犯難」的精神又來了,和阿成心血來潮,想開發新路線。平時我視哥哥如偶像,自然在驚魂甫定後,又死心塌地的在他屁股後面,當起了死忠小跟班。這次,三人從華僑之家直搗安和社區心臟,來到安德宮前方,圖書館的「背影」顯然就在眼前。
但是眼前哪有什麼路?哥哥伸出食指往腳下一比。我的天哪!將近九十度的黃土峭壁,高度落差還超過一層樓哩!
「這裡沒有路,而且好高,我不敢走。」才剛從「鬼門關」逃出來,現在又得面臨「生死關」的我,害怕得撫著雙頰嚷嚷著,好像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現實。
「不要怕,我會保護你!」哥哥挺起胸膛,拍著胸脯保證。此刻,從他身後投射下來的金色陽光,在他四周形成一圈光暈,似有神力護體。我信他了!
「我先下去,你看我的腳步怎麼走,然後踩在我的腳步上。」他一手扶著土壁,一腳開始向下踩踏。
我左手掛著書袋,右手扶著土壁,依樣畫葫蘆,豈知這「葫蘆」大概畫得不像,一個重心不穩,腳下一滑,一陣天旋地轉,看不清哥哥伸出的一隻手,在「哇啦哇啦」的驚恐鬼叫聲中,以百米速度往下衝,比大家早一步來到地面──以四腳朝天之姿落地。
我極度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哥哥為我拍去身上的灰塵汙跡,阿成拾起散落一地的書籍簿冊。我如披頭散髮的落魄女鬼,掛著兩行風乾的淚痕,帶著「凡滑過必留下痕跡」的斑斑血痕,一跛一跛的拐進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