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條花布巾
頭上包紮一條花布巾,摺疊成各種造型,在女人頭上顯得風情萬種;在男人頭上則是帥氣十足,幾乎成了型男、辣妹或貴婦的象徵。
花布巾包在頭上,在不同年代有不同的功能,可說「一條布巾,各自表述」。以現在的青年男女,甚至四十歲以前的中年人來說,根本無法體會民國五、六○年代,花布巾包覆下的頭髮主人,他們的頭皮所遭受的癢痛之苦。而這切身之癢,入骨之痛,曾身歷其境的人,肯定不願意也沒有勇氣再走一遭。
我從國校一年級到六年級,共經歷五位級任老師。只要是級任,每天朝會後的晨間檢查,要檢查小朋友的手帕、手紙、口罩、漱口杯是否攜帶齊全?指甲剪了沒?有沒有洗臉、刷牙?接著是各種頭皮癬、皮膚癬、砂眼、蛔蟲、頭蝨的治療。癬類、砂眼及蛔蟲的防治,只要擦藥或吃藥就行,最麻煩的是頭蝨的防治。
感染頭蝨時,必須用很熱的水洗頭,好把頭蝨及蟲卵燙死。但總有倖存的成蝨或卵孢,接著是用齒縫很細的「蝨篦」將蝨子及蟲卵篦下來。此時,要先在頭髮下方準備一張白紙,如果咖啡色的蝨子掉在白紙上,牠會四處奔跑,就要由自己或旁人眼明手快的捏死牠。至於掉在白紙上的卵孢,因為尚未孵化,暫時不會為難被寄宿主,梳篦之後,只要把紙對摺,用力一壓,必必剝剝的就像輕微的鞭炮聲。最後把包覆蝨子及蟲卵的白紙丟進火爐燒掉,以免孵化後又跳到貓、狗等動物身上,或是跳進人類的頭髮裡,繼續在頭皮上吸血、產卵。
最後一道防線則是到學校後,由老師噴DDT液(現在大家都知道它的毒性很強!沒人敢再使用)。噴藥前,女生的頭髮要先剪短,以便老師撥開,對準頭皮一區一區的下藥,這過程要循序漸進,不能馬虎也不可疏漏,才能達到包抄、圍剿、殲滅的效果。最後一個流程則是包上花布巾,而且一整天不可卸下來。
小一下學期時的五月天,一幅偉大的老師愛心畫面,讓我至今仍不時浮現那一條花布巾。我右前方一名女生,她經常穿著看不出布料顏色的衣褲,臉孔及手腳皮膚都是黑褐色,牙齒黃黃的,流著兩管鼻涕,頭髮不是一絲一絲,而是黏成一條一條的像油麵,有的更從油麵黏成像拖把的布條;全身發散出雞屎或鴨屎的臭味。
在噴DDT那一天,級任陳真老師先帶她到水龍頭底下洗頭,用洗衣肥皂搓揉四次以上才洗乾淨。老師再以還沒用過的抹布幫她擦去水分、以手指撩撥晾乾後,再一寸一寸的灑下DDT液。投藥結束後,老師要她拿出花布巾,她只能從抽屜中拿出一條包書的布巾,布巾既小又皺成一團,根本無法包住整個頭部。她抬起無助、無辜的小臉,充滿害怕又不知所措。這時老師也愣住了,因為事先沒料到小朋友沒帶花布巾,如果不趕緊包覆,則噴藥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老師趕緊走到黑板旁邊的級任座位,打開抽屜,拿出一條上面很多花卉圖案的布巾。這條布巾我們班的小朋友都看過,老師是用來圍住頸部保護氣管的;她毫不考慮的將花布巾其中一角向內摺,變成三角形,再往這位同學的額頭一包,抓住垂下的兩角繞到後腦勺牢牢的打結,最後把垂下的部分塞進套結中。這時,這位女生抱著老師「媽──」的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的,眼淚鼻涕直流,老師拿「粗手紙」幫她擦乾,並且緊緊抱住她。想不到有同學抗議了:「她是大家的老師,不是你自己的媽媽啊!」
老師回答了:「在學校裡面,我就是妳們的媽媽啊!」大家才消去憤恨不平的怒氣。
二年級上學期,這名女同學就沒來上學了,花布巾也沒還給老師吧!現在只要看見新潮男女的頭頂花布巾,我就想起小一那一幕,這會兒泫然欲泣的反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