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山上的空氣，喜歡出走的感覺，並非萬丈青雲平步起豪情，沒有大悟大徹的瀟灑，只是上山下山的心境轉換，行走小小的山路草徑，眼觀郊野風情，短暫充電。
出走，有時候，不用上山不用下海遠行，僅僅是上下機艙返鄉回家，從一個家出走到另一個家，就是一種美好。看著高齡母親守著小小家園，玩弄花草青蔬，看著老父倚坐輪椅，望藍天白雲黃昏斜陽。我感受，日日是好日。
忘了甚麼時候開始有出走的閒情，忘了是第幾次獨自出走。都說先有第一次才會有第二次，就是這樣，一次一次的出行，一個人一雙鞋子。鞋子給我勇氣讓我可以獨行，第一次感覺自己像童話中的桃樂絲，一個人找不到路的方向，其實真正的力量來自她腳上穿的那雙紅色高跟鞋，力量一直與她同在。不知不覺，徘徊猶豫在路上，十字路口，每一叉路，無所適從，直到最後她學會了敲鞋跟三下，大喊咒語，風起雲湧，力量就此展現。
為了上山行走一整白日，我翻出可以行走的布鞋，一次是一雙粉紅色高鞋綁球鞋，幾年前為了上山露營臨時買的，平常幾乎穿不到，不知是太久沒讓腳丫子窩進密鞋室，一天下來感覺有點疲，五個腳子頭施展不開。後來就穿手工全平底布鞋上山，鞋面是原住民圖騰，這種款式紅藍共買二雙，半休閒半正式，上市場、逛街、散步、在家都可搭著走，這樣的全平底布鞋雖然輕鬆，卻感覺不是腳的養生之道，不適合行走山路，於是再一次就用，所謂氣墊透氣鬆軟好穿的布鞋。一次一次，用鞋子試探我的心念，信誓旦旦為一個人出行集資糧聚念力。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中視偶像劇「流星花園」劇中一句話深藏我心：一雙美好的鞋子會帶妳走美好的路。也有人說婚姻就像一雙鞋子適合自己的腳最重要，一輩子的路漫長。漫長的人生旅程往往不只是需要一雙舒適的鞋子，更多時間要適合場合，一雙鞋子配一套衣服，堅忍不拔。童話故事有為了紅舞鞋而跳轉不停，現實中有暴發戶視糟糠妻如敝屣。
走著走著過千山萬水，一雙舒適服貼的鞋子有時候也難求，過著過著有時候已經不再需要鞋子了。
若我老母親，早年輕中風行走不順，腳板承受壓力不均衡，不能穿鞋時常磕磕碰碰有腳傷，五指寬闊，腳趾末梢神經循環不好，趾間互相摩傷，腳指甲內彎。鞋子一堆出門卻無一可穿，有自己買的看似鬆軟鞋，有家人買給的，有我們先穿過再給她的，剛開始一二次感覺可以穿，再則又都不適合穿，後來就用厚襪子行走屋內外家園，外出時隨便踏進一雙鞋忍耐。一年四季她用襪子替代鞋子行走，以主屋為中心畫一個圓旋轉，只是不能出走。
人生最難莫過於心一直在動，腳無法成行，不能出走的腳更像是被囚禁的鳥，我的老父親已經有五年不能出走了。曾經他是風箏是鳥，年輕行走江湖，年老走路散步，風度翩翩，鞋子是他的尊榮，寬腳大掌需名店量腳訂製，痛風症疾長年累月擴及手腳關節有了痛風石瘤，一般的鞋子不能入他的腳，他更渴望舒適適合的鞋子，如今他也剩依賴一雙毛絨拖鞋襪子而已，輪椅替代他的腳在屋內外轉動，出走在方寸家園。
讀完一首旅行詩，心就蠢蠢欲動，藍天白雲，陽光耀眼。平地熱浪襲身，就往山上出走，沿路一棵杏花樹就想到牧童笛音，走一條往銀杏林路徑，嬉鬧有初戀的味道，在櫻花步道幻想卡通流川楓球技，條條小路越走越熟悉。布鞋一步一步沿著小路徑而上，有時一票人有時落後成二人，沒有心思，一心一意，有時經過某處就會想起一個人，聽到某聲音也會有些想念，大都時候都忘了鞋子的存在。
梅雨季節，今年遲遲才來，上山前是溫暖的清晨六點，前一日中午高溫33度。此時山上，空氣陰涼，20度，微霧微雨微潮濕。專家說18到20度最適合人生存之道。之前腳下黃色銀杏落葉鋪滿，布鞋踩著就過，從來不知道銀杏樹也有男女之分，仔細一看，真有銀杏葉沿似一條裙子，一似一件褲子。一直以為一大片的黃色銀杏林才是夢幻，經過卻是綠意蓊鬱，清翠的銀杏林，讓人差點錯過。秋天的銀杏是浪漫，六月的銀杏另有風情，不知不覺走過一個時節。抬頭相見只是綠。布鞋踩在窸窸窣窣的落葉中，或以為浪漫或傷感，驚動生物四處逃逸，有人卻騎車經過隨風落葉，弧形一轉滑釀禍傷痛。
沒上山的日子，無論在家鄉或他鄉，晨間傍晚散步之必要，無論習慣提起腰用瑜伽的方式還是太極式的鬆閒，出走的鞋子也要道德觀，如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腳鞋隨意念不能隨心動。師說，必須黑色納底功夫鞋，才能站穩打根基，沉腳鬆身行進坐臥皆如松，若僧鞋靜心淨性。粉白緞面布幻化的翅膀翩翩飛舞是芭蕾心思，玻璃鞋透明心可遇不可求。一個包的款式，一雙鞋深奧，一個錶的時尚，世間男女各自展現極盡物慾，追逐自我，不離貪瞋癡三毒，似若頂上糾結與腳下煩心，都為出走。出走，簡單的只是一趟心靈洗浴，複雜的心是旅程相伴，相遇相識相知相伴相戀相守，尋常日大浪漫，終生小確幸。
小周后的「■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提著鞋子踮起腳尖出走，像鏡頭畫面，耐人尋味，灰姑娘跑下階留下玻璃鞋隱喻人性。那日上山偶見一女腳踩高跟鞋行走緩坡，又憶想起有女伴著短窄裙攀爬古道上金門太武山，有異曲同工之妙，我與同伴相視微笑。不禁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下風光，藍色布鞋正踩在落葉，似小月墜，微沾露濕，不卑不亢，憶古詩「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近年上下機艙不再為鞋子配衣服傷腦筋，不需要衣錦榮歸的心態，清簡背包腳踏閒鞋，在門口給父母一個熟悉的笑臉，我回來了，進門踢開鞋，拖鞋簡單行走。歲月累積越能貼服自己的心境，手腳不用叱吒風雲，出門翻找鞋子，聽聽腳的聲音，不能委曲求全。這半生鞋子已成為我的一伴，人情世故納成鞋，當我行走當我歇憩，天地就在一雙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