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
春山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他十幾歲時,就隨同隔壁鄰居的大哥哥、大姊姊們,離開家鄉,到台灣的工廠工作。當時他的年紀比較小,工廠只願意給他童工的工作。雖然工作都一樣,但童工的工資就是比較少。他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曉得那裏還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加上這間工廠有宿舍、還有自己的同鄉,所以就留了下來。在不知不覺中,就這樣過了好多年。他是王老漢的大兒子,老漢家在春山離家後,家裡就剩下父母親跟小他8歲的秋山,一起過活。春山每個月領餉時,身上只會留下少許的錢,而把大部分的錢寄回家。他希望這樣能夠快速地,盼能改善家裡的生活,及及早還清家裡因農作物歉收,對肥料商及種子商所累積的欠債。
離過完年已經兩個多月,工廠宿舍只剩下少許的人。「耶!春山今天星期天,你沒有出去玩啊。你幹嘛老是待在工廠宿舍裡,我看你每週加6天班,不怕累壞自己啊。這人又不是機器,是要適當調適的」大柱笑笑的從宿舍裡邊說邊走出來。接著說:「走啊,春山~一起去看電影好不好,聽說今天演梁山伯與祝英台,非常好看,是凌波主演。我們工廠裡很多人都看過了,趁著假日我們一起去」一旁的春山不為所動,(因為看電影除了車錢、電影票外,搞不好午餐還要自己買呢?這可是要花很多錢的,他捨不得花這個錢。他了解他出外工作的目的,就是要賺錢寄回家,還清家裡外面的負債。而待在工廠裡,不但不用花錢,就連三餐都有得吃。)春山說:「大柱,你們去吧,我留在工廠,等等看,看下午有沒有班可以加」,春山這樣說著。大柱看著春山一臉老實樣,笑者說:「好吧!漢伯真是好福氣,有你這樣會想的孩子。春山~你可不要把全世界的錢給賺完喔,也留一點給我們賺。哈!哈!哈!」看到春山一臉靦腆的樣子,大柱拍拍春山的肩膀,就離去了。
工廠的大門旁是警衛室,警衛室一天24小時都有警衛。老闆為了管理方便,會客室、打卡鐘、跟信件的收發,都設在這裡。會客室裡還有當天的報紙,供大家閱讀。春山與大柱談完話後,就直接往門口的會客室走來,他想看看報紙、翻翻雜誌、打發一些時間。等到午餐後,如果班長不來叫加班,他打算回寢室睡覺補個眠。會客室裡空蕩蕩的,半個人也沒有,但是報紙跟雜誌卻擺放得很整齊,桌上也是擦拭得很乾淨。看得出清潔班的阿姨早上剛打掃清潔過。春山拿起報夾打開報紙,漫無目的地翻閱。他從中央日報翻到聯合報,又把其他報紙也翻完。他對裡面的內容大都不感興趣,(因為,經驗中這些報紙報導家鄉金門的訊息都很少。)所以他翻完會客室所有報紙,只花了很少的時間。他放完報夾後他又順手拿起了一本雜誌,這回他想到沙發上舒服的閱讀雜誌。他想著雜誌上有很多的圖片,可能會用掉比較多的時間,應該要去倒杯水,口渴時可以喝。他把雜誌放好在要坐的沙發後,轉身往開水間移動。他經過了警衛室,警衛室裡坐著一個新來的警衛,他親切地跟警衛打招呼。(警衛姓王,本家姓,是上星期來的,大家不很熟。)打完招呼後,春山就去倒水,他想要倒完水,快快地回到會客室的沙發上。當他再度經過會客室時,王姓警衛叫住他,問他說:「你認識王春山嗎?這裡有一封他的信,已經寄來很多天了,他一直沒來領」春山說:我就是,王警衛說:好巧喔!連忙拿信給他。拿的時候還問春山說:耶!你是金門人喔!春山笑笑的跟他點頭。春山拿著信跟水,再度回到會客室的沙發上。
信是父親託村長寫來的,(春山很納悶,薪水五號領完錢已經寄回去了,家裡會有什麼事讓父親寫信來)連忙打開來看:一看!不得了。春山當場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重複看著信上的內容。信的內容大意是:
昨天早上,秋山拿著飯在門口吃,我跟你娘正在準備挑肥,到山上給莊稼施肥,不曉得什麼原因,只聽到一聲槍聲,你弟弟秋山就被駐守在番仔樓裡的阿兵哥給打死了。春山,看到信,是不是能夠趕快回來,我跟你娘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村長也說:你是長子,看能不能趕快回來。
信尾還署名:父字,還有歪歪斜斜的老漢兩字
春山在會客室裡焦急的來回走動,手足無措,哭聲也驚動了警衛室裡的王警衛。春山對著日期,大吃一驚!秋山出事到今天已經整整10天了,他不敢去想,想這10天父母親是怎麼過的。一想到秋山、父母親,他就哽咽說不出話來。他想,這當頭,他必須趕快的趕回家,他必須幫父母親擔起這重擔,不能讓父母獨自面對。想妥後,不等王警衛的到來,就哭著衝出會客室。現場只留下一臉驚愕的王警衛。
在天很黑的時候,大柱才回到工廠宿舍,心亂如麻的春山,如盼星星、盼月亮般,終於盼到這位同鄉又同村的大哥哥。已經哭紅雙眼的春山,顫抖雙手的把信拿給大柱看。大柱看完信後,陪他傷心、流淚,安慰著他。此時的春山,他已經不像先前那麼慌張了,除了傷心外,也開始規劃、準備返鄉的行程。春山說:「大柱哥,我準備今天晚上,連夜坐夜車到高雄候船,工廠的事,想請你幫忙。明天幫我跟工廠請假,可以請就請,不能請你就幫我辦離職,工廠的制服、工具、等一下我會把它整理好,放在床上。另外想請你幫忙,借我一千塊,我想家裡還需要用錢,把錢帶回去給我娘,她要用時才有。我算了一下,我這個月的薪資,加上加班費,應該還可以領一千兩百多,薪水你幫我領,領的時候先把欠你的一千塊還你。」說完又哭了起來。大柱說:「春山,工廠的事我來處理,錢也沒有問題,只是我錢都存在郵局裡,身上只有這一百多塊錢。現在晚上郵局又沒開門」良久,大柱又說:「對,春山你先收拾行李,錢的事我負責,素珠她們有跟會,這時候她應該正在準備會錢,身上應該有錢,我去跟他借」說完後,大柱就跑著離開了。
大柱再度回到宿舍時,身上帶著一千五百元交給了春山,默默無語的春山,除了哭跟感謝外,也不知說什麼好,還是大柱先打破了沉默。說:「好了,春山,九點多了,趁現在還有公車到火車站,趕快出發吧,不要耽誤了行程。到了高雄,記得先到金門同鄉會辦手續,回家先把事情處理好,如果還想來台灣工作,再來找我,假如這裡的工作沒有了,我再幫你找其他工廠。」兩人邊說邊走的來到公車站牌前,一時無語,直到公車把心事重重的春山載走。
當第二天清晨來臨時,火車來到了高雄,身心疲憊的春山一點也不敢耽誤時間,他招了一部計程車,直接來到金門同鄉會前,表明了要搭船回金門。手續的過程他是熟悉的,跟前幾次過年返鄉時,需要準備的證件都一樣。但是這一次他特別緊張,不是他的證件不齊,而是他的出入境證,還有三天就到期,他不曉得會不會被刁難。他一一掏出,放在櫃檯上,等著承辦人員的檢查。所幸往金門的船,兩天後就到了,他的證件還是屬於有效的。辦完後,春山就留在金門同鄉會裡,等著開往金門的補給艦到來。
等待是辛苦的,等船來,只是第一個等待,船來了,還要等開船,船開了,還要等船靠岸。加上心事重重,不確定因素,盡管春山有很多時間,可以瀏覽高雄風光,可也沒有那個心情,他很清楚這整個過程,也沒多想。雖然不再以淚洗面,但是漫長的等待,讓他覺得日子相當難熬。到了開船的日子,春山進入下一個等待。所幸船艙的味道,讓他沒有心思,再想等待的事,因為他暈船了,連日來的煎熬加上吃不好、睡不飽。讓他一上船就倒在登陸艦的坦克艙裡。(或許暈船對他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他昏昏沉沉的,直到船開到新頭碼頭。一下船,直奔他家。
車子在村子外頭停了下來,春山刻意請司機,把車子停在村子外頭讓他下車,他想先整理好紊亂的思緒,慢慢的提著行李,走路回家。在春山離家百十公尺時,有兩部憲兵車,鳴著笛、閃著燈疾馳而過,剛好就停在他家門口。車停了,下來了許多人。車頂上的警燈還開著,閃著一束束讓人緊張的光芒。這時春山慌張了,腳步加快了起來,他幾乎是用跑百米的速度衝進家門的。一進門,他看到,不大的客廳擠滿了人。街坊、鄰居、都來了,村長陪著一堆不知名的官,正在跟父親說話。而鄰居的嬸嬸們,正扶著已傷心多時的娘,安慰著。現場還看到,靠牆旁邊的兩個憲兵,押著已上了手銬,一臉驚恐的士兵肇事者。大夥兒見到春山,七嘴八舌了起來。大家都急著表態,述說著那天的情形。聽得春山是亂七八糟的,不曉得聽誰的好。隨後還是春山娘的哭聲,讓局面整個安靜了下來。就連村長跟那些大官們,也停止了說話。之後又是鄰居的嬸嬸們,安慰、照顧已傷心多日的娘。這一切持續了很久,直到憲兵押走那個士兵肇事者。
兩天後,春山終於釐清了秋山死亡的真相:原來,那天早上,秋山帶著早餐,到離家不很遠的番仔樓前吃,而這時鄰居的狗跑過來討食,秋山不理他,狗貪婪的注視著秋山手中的食物,而在番仔樓前站衛兵的士兵,閒來無事,端起槍對著狗瞄準。可能是太投入了,竟忘了槍裡的子彈已經上膛。一扣板機,碰……禍事來了,一聲槍聲響,子彈從牆壁面反彈回來,直接擊中了秋山,一槍就結束了秋山的性命。」春山想著這令人錯愕的一切:秋山是何其無辜啊,小小年紀,一聲槍聲就結束了生命。想想,腦海浮現的士兵肇事者,他那一臉無助樣。很可能再過幾天,當另一聲槍聲再響時,將再奪走他那一條生命。這可怕的槍聲本是保家衛國的利器,結果敵人沒死半個,反而一下就奪走了,自己人的兩條人命,同時還毀了兩個家庭。春山想著這一切,想;現在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裡,他不忍父母每天窩在這傷心地,觸景生情。而離開故鄉這傷心地,也許比較容易,容易讓父母療癒他們心中創傷,及早回歸正常家庭生活。或許,等時間沖淡了一切後,再回來,會比較好。當下決定,決定盡快;盡快帶著父母遠走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