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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時代遺忘的故事─寫在《島鄉往事》出版之前

發布日期:
作者: 陳長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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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島鄉往事》,內心的確有太多的感慨。即使這篇小說的人、事、物及時空背景,仍然圍繞在這座島嶼,迄今亦已歷經數十年歲月長河的淘洗。可是對於生長在那個時代的島民,無論遭遇任何事,彷彿就在昨日或眼前,更像是一條塵封已久的琴絃,一經撥動,就能彈奏出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優美歌聲,繼而激起他們無限的回憶。然而,即便有人說回憶是甜蜜的,但對於某些島民而言則是酸楚的,因為他們曾置身在一個苦難的年代。
想起爾時,島鄉不僅貧窮又落後,島民多數務農為生。每天一早,男主人必須肩挑水肥、手牽牛,抵達山上後把牛固定在草地上讓牠吃草,再把水肥潑灑在田裡。然後到水池旁隨手拔一把雜草,把糞桶放在池裡簡單地洗刷一番,再挖一些地瓜放在桶裡挑回家。而在家裡的女主人,則必須先把鍋子拿到屋外用鋤頭或「草鋤仔」刮煤灰。然後把鍋子洗淨,倒入預先剉好的「安籤仔」,煮熟後成為「安籤仔粥」,再端到「巷頭」的「桌仔」;並從「甕仔」舀出一碗豆豉,或是醃過的海螺,或者是煮熟曬乾的花生,連同碗筷擺放在桌上,等待男主人回家吃早餐。
而在環境衛生不佳的情況下,蒼蠅可說滿桌飛,除了會飛到豆豉或海螺上面舔食外,有時竟也會在鍋邊舔食而不小心掉落在熱氣騰騰的安籤仔粥裡面,只得勞駕主人用杓子輕輕把它撈起,再順手朝門外一潑。而這鍋曾經燙死過蒼蠅、或是讓蒼蠅在裡面游泳過的安籤仔粥,仍然是全家大小最美味的早餐。誰家也不會那麼「討債」,把它倒進餿水桶裡餵豬,再重新煮。
甚至每逢夏天,豆豉甕裡亦有一條條白色的蛆在蠕動,島民俗稱「豆豉蟲」,也說是「雨蠅放賜」,更賦予一句極其順口的俚語:「豆豉無蟲,世間無人」,亦即是說豆豉甕裡長蛆是很自然的事,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有時候當舀出一碗豆豉時,還得先用筷子把蛆撿出,丟在門口讓雞鴨搶食。但說來也奇怪,無論是吃了掉落蒼蠅的安籤仔粥,或是吃了長蛆的豆豉,並沒有人因此而身體不舒服。飯後,男丁照樣荷犁扛鋤上山耕作,婦女依舊忙於家事,兒童則蹦蹦跳跳上學去讀書。這或許是上蒼賜予島民一副「勇健」的身體、抵抗力強的關係吧!
彼時所謂的「安籤仔糜」,其澱粉已被過濾出,成為另有用途的「安薯粉」,只剩下一些渣滓,即使能暫時充飢,則毫無營養價值可言。可憐的作穡人,三餐以「安籤仔糜」或「安脯糊」為主食,再佐以醃過的豆豉及海螺者是常有的事,因此,其吸收的營養成份與付出的勞力是不成比例的。加上務農必須早出晚歸挑重擔,體力的透支可想而知,長壽者固然不少,但死於過勞及營養不良所衍生的病症者或許更多。這莫非就是島鄉作穡人「艱苦」又「歹命」的縮影。
在土地貧瘠的島鄉,儘管種田辛苦,但亦非人人有地可耕、有田可種。倘若一家三代同堂且人口眾多,在三餐不繼及娶妻不易的情境下,有些未婚男子,一旦有機會只好選擇改姓入贅於別人家。入贅本地話叫做「予人招」,可是並非個個都有予人招的機會,還得經過女方家長四處打聽,看看這個「查甫囡仔」是否「妥當」?有沒有「搰力認真」?而予人招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即使有老婆又有現成的田地可耕種,然則會受到鄉親異樣的眼光,以及普受社會及男女雙方親友的歧視。在現實環境的使然下,有些人似乎也顧慮不了那麼多,加上父母的慫恿,抱持著一種有老婆就好、有田地可耕種就心滿意足的心態,在媒人的帶領下,提著簡單的行李去予人招。文中的阿貴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儘管阿貴好手好腳,長得人模人樣,但卻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這是秀春嬸婆料想不到的,亦可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秀春嬸婆原以為幫罔腰仔招來這個贅婿,能讓她過一輩子幸福的日子,想不到竟適得其反,讓她承受此生難以承受的精神折磨。縱然腹中已懷有阿貴的孩子,但在忍無可忍的情境下,罔腰仔還是下定決心,把他趕出家門。即使阿貴的家人託人來說項,依然不為罔腰仔所動,與其跟這種精神異常的夫婿生活在一起,還不如與母親相依為命較踏實。雖然有一個小生命即將降臨人間,勢必會增加她的負荷,但她對神經阿貴已徹底地失望,絕不讓他再踏入這個家一步。甚而發誓,一定會以自己的能力把孩子撫養長大。
當阿貴不幸亡故時,縱使孩子已三歲,其家人透過關係來遊說,希望孩子能回去替他披麻帶孝,送他上山頭,畢竟孩子是阿貴的骨肉,但並沒有獲得罔腰仔的同意。雖然有人說她不通人情,可是她心意已堅,絕不與他們家有任何的牽扯,而且還要切割得乾乾淨淨。似乎也有意要讓那些三姑六婆看看,沒有男人的肩膀作倚靠,她罔腰仔以自己的能力,照樣把孩子撫養長大。儘管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然則甘之如飴,這莫非就是罔腰仔不向命運低頭的韌性。
回顧一九四九年,國軍剛從大陸撤退進駐這座島嶼,在漫無紀律的情境下,他們強佔民宅,與島民同住一個屋簷下。往往一棟一落四櫸頭的古厝,僅剩下一間廂房可住,一間櫸頭做廚房,其他全由軍隊佔用。他們卸下門板墊在大廳當床舖,牆上釘上鐵釘,槍枝就掛在牆壁上,一箱箱的手榴彈和子彈則堆放在櫸頭,根本不顧居民的安危。萬一不慎爆炸而造成人員的傷亡,吃虧的永遠是他們口中的死老百姓,甚而死了一個老百姓,又算得了什麼呢?
儘管每個村落、每棟房子、每個人的命運都有所不同。他們除了強佔民宅外,門板被拆去築碉堡,老屋的石牆被拆去築工事的情事也不在少數;婦女遭受駐軍騷擾者更是屢見不鮮,被強暴或因感情因素被槍殺的案件亦不知凡幾。凡此種種,似乎都是島民必須承受的宿命,文中的金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想當年,正值荳蔻年華的她,卻不幸遭受駐軍的強暴,以致讓陰影一直殘存在她腦中得不到解脫。即使嫁了一個疼惜她的丈夫,又生下一個兒子,但並不能撫平她內心遭受強暴的傷痛。最後竟因遇見昔日強暴她的軍人,未能親手殺掉他而耿耿於懷,倒置原本精神就受到刺激的她,病情更加地嚴重。當她承受不了內心的煎熬時,只好瞞著丈夫跑回娘家,在當年被駐軍強暴的柴房內懸樑自盡、求取解脫。金花的死不就是這個時代的悲劇麼?
即便當年強暴她的軍人,因金花及家人不敢聲張而讓他逍遙法外,甚而輪調回台灣後竟透過關係,調至從未駐守外島的輕裝師,以為如此就可讓他在金門發生的案件石沉大海,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單位不僅被調到外島,巧而部隊還住在金花婆家附近,那位軍人則在一個連級單位的廚房當伙伕班長。縱使事隔多年,他魁梧的身材和北方口音,一眼就被金花認出,而且咒罵他是奪走她少女貞操的惡魔,甚至發誓要殺死惡魔。
儘管伙伕班長以嚴厲的口吻斥責她,說她是神經病,堅決地不承認,但終究其人性尚未泯滅,以致想盡辦法試圖作某方面的補償。當他得知金花懸樑自盡時,除了在她的喪禮中送了一份豐厚的奠儀,事後還刻意地親近她的丈夫福生哥,並把從老家帶出來的兩塊金條寄放在福生哥處,並暗示如果在十年八年內他沒來取回,兩塊金條便屬於他們的,試圖以十兩黃金作為對金花家屬的補償。而在良心不安及愧對金花的情境下,選擇在部隊換防回台灣的軍艦上,藉著高粱酒的酒力跳海輕生,準備下地獄接受閻羅王的審判。班長因內疚選擇跳海自殺,何嘗不也是這個時代的悲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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