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說宋明理學─兼談新儒家
最後我們要再探討的是,儒家為什麼要說君主無過錯?此種源於董仲舒「君不名惡」的法家思想,「君以制命為職」!我們又應如可看待?且借吳鉤先生的論點來透析之。儒家有一個立論,聽起來很像是為絕對皇權張目,這個立論來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此種萬般有錯,唯朕無錯的思想又應如何來評之?
余英時老師曾就此現象認為,這是漢代「儒學法家化的一個顯型」,《韓非子》中有就有一句話:「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之語,便是董仲舒「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的思想源。我們不必否認漢儒,受到法家專制主義的感染,至少董仲舒本人,是君尊臣卑理論的積極鼓手。不過,從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不是就必定推導出絕對的皇權?也未必。諸如本文開始就提到的英國普通法中的「君主不容有錯(The King can do no wrong)」。
英國普通法體系中的君主不容有錯(The King can do no wrong)原則,涵義跟董仲舒提出的君不名惡差不多。但本文也提出了,正因此一原則,構成了英國虛君立憲框架下,責任內閣制的法理基礎;更可以說,今日那些君主立憲之虛位元首制國家,何嘗不是拜此邏輯而產生?
此邏輯前已述及:因君主不容有錯,即不負行政責任;如何不負行政責任?君主只作為尊貴之國家象徵,不過問實際行政;行政權委託給內閣,發生差錯也由內閣負責;君主則超然事外。
但我們若進一步來探討,這邏輯的思維,宋儒家是不是也如此思維?恰好北宋大學者司馬光寫過一篇《功名論》,開篇第一句話就說:「自古人臣有功者誰哉?愚以為,人臣未嘗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此段話很清楚,完全與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豈止相近而已。或有議者認為司馬光此說,有媚言之嫌。非也。司馬光在文章中接著寫道:既然所有的功名都歸於君主,那麼,君主就應該給予執政大臣充分的信任,讓他們掌執政之權,「人主端拱無為」即可,自可「享其功利、收其榮名而已矣」。他還特別加強此言:古之聖帝明王,都是這麼治理天下的。
進一步來思維,我們可以如此推論司馬光此言之邏輯:希望君主象徵化,無為而治;具體治理國家的權力,交給大臣。反正人臣的功名,最終都將歸於君主,君主又何必親自操勞呢?不能不承認,司馬光的推論,在邏輯上是完全站得住腳的。正如天地無名而庇蔭蒼生一樣,又何必言之以亂紅塵?
從另個面向言,司馬光是從功名的角度,推論出君主應當端拱無為的。另有一些宋代士大夫,則從責任的角度,同樣推論出君主不應該親裁政務。宋神宗時,由於內外事多陛下親批,皇帝出現專權的傾向,大臣富弼便勸誡宋神宗:陛下親批政事,雖事事皆是,亦非為君之道。況事有不中,咎將誰執?為什麼富弼反對皇帝親批政務?因為君主是難以承擔行政責任的;總不能經常更換皇帝吧,倘若出錯,咎將誰執?因此,皇帝還是垂拱無為的好。觀泰國幾次社會動盪,皆依賴「無過失的泰皇」來安撫綏靖,試問,若泰皇平時就掌大權、定進退,則怎有可能保持盈保泰,以超然之魅力,來鎮撫各派系?道理在此,智慧在此!
我們若以朱熹的見解來補充之,那麼,從君不名惡推出的虛君制,其邏輯就更加清楚了。朱熹明言:「君雖以製命為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然後揚於王庭,明出命令,而公行之。是以朝廷尊嚴,命令詳審,雖有不當,天下亦皆曉然,知其謬之出於某人,而人主不至獨任其責。」在朱熹看來,人主不負責任,所以每一道以皇帝名義發出的命令,都必須由執政大臣合議、經給事中與中書舍人審核通過、再經宰相蓋章副署,才可以發佈於王庭。這樣,即使事後發現該命令有錯,也可以由執政大臣負其責。此種層層關卡審核、副署之精神,正如唐初武則天時,劉禕之所說:「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為勅?」
而英國學者白芝浩((Walter S. Bagehot),就這樣論述英國的君主立憲制:「英國政制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具有激發和保留人們的崇敬之心的功能,即富於尊嚴的部分,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另一部分則是富於效率的部分。政制中富於尊嚴的部分給予政府力量,使它獲得了動力。政制中富於效率的那部分,只是運用了這種力量。女王不過是處於憲法中富於尊嚴部分的首位,首相則處於其富於效率部分的首位。」而從前面的敘述中,我們會發現,宋人心儀的政體,實際上就是白芝浩所說的這種政制:君主統而不治,作為道德、禮儀的象徵垂範天下,也因此才有君為臣綱之政治道德要求。以宰相為首的執政大臣,負責具體施政,並承擔行政責任。
宋代的政體,雖然還稱不上「虛君立憲」,但已庶幾接近「責任內閣制」的雛形了。而它的法理基礎,居然就是看似鼓吹絕對皇權的「君不名惡,臣不名善」理論。這似乎是我們在淺談宋明理學中,最應深思發現之一部。
或問,那當代儒家之思想?就學理言,亦多崇奉宋明理學,而其中又分為程朱理學派,及陸王心學派,而匯流於所謂的「新儒家」。
「新儒家」一辭,一般是指新文化運動以來,一些學者鑑於全盤西化的思潮,已大肆影響傳統中國,他們堅信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仍有價值,認為中國本土固有的儒家文化,和人文思想存在永恆的價值。而如何謀求發展中國文化,並兼及社會現代化,應為當代儒者力承時艱之重任,止即所謂的「新儒家」。
不同時代的新儒家,有不同的代表人物。當代新儒家可分為三代,第一代是1921年至1949年,代表者有熊十力、梁漱溟、馬一浮、張君勱、馮友蘭;1950年至1979年為第二代,以方東美、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為代表;第三代是1980年至今,代表學者有余英時、成中英、劉述先、杜維明、霍韜晦、姚新中、王康等。
其中張君勱、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諸師,曾聯署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強調「心性之學」,為了解中國文化傳統的基礎。他們與方東美、馮友蘭、熊十力、梁漱溟諸先生,遂有新儒學八大家之美稱;最具有代表性的八位當代新儒家。
當代新儒家的學術思想又是什麼?據東海大學榮譽教授蔡仁厚先生,在香港《成報》發表的「當代新儒家的學術貢獻」,可分為以下五點:其一、表述心性義理,使三教智慧系統煥然復明於世。其二、發揮外王大義,解答中國文化中,政道與事功的問題。其三、疏導中國哲學,暢通中國哲學史演進發展的關節。其四、消納西方哲學,譯註三大批判融攝康德哲學。其五、會通中西哲學,疏導中西哲學會通的道路。
1949年前後,包括新儒家學者唐君毅,及錢穆等儒者,均因時勢動蕩而寄寓香港,並在香港設立「新亞書院」,對香港中文大學的成立,作出不少貢獻,並被視為宋代書院文化的延續。而熊十力更闡述孔子大道之業,才是真正的民主的思想。認為大同之治,群龍無首,而天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正最高的民主政治。凡此,均是我們在研究宋明理學後,應有的器識及抱負才是,尤應記取疏於力行,流於空談之訓。切記「耕讀傳家」之排序義理,乃先耕後讀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