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
雲不斷地,隨風飄移,從另一座山頭出發,突兀著闖進我眼前,處在月台的我,緊握著手裡的票,目光遙望著被雲籠罩的山頭,憶起了記憶底,最深處的妳,等我,我即將來到妳的身邊,搭上這班南下的自強,妳最愛搭火車看風景的,對吧!
我在火車上回憶著我們的點滴,腦海放映起了電影,一幕幕浮現,我不自覺寫下,我們相識的過程,時光隧道引我走進那年夏天。
那年我在醫院實習,還不是很適應北部潮濕多雨的天氣,對我這個來自台東的子弟,十分的不習慣,某天我跟著主治醫師,去巡視病房,我在左邊靠窗的病床上,看見一名年輕的女孩,她紮著馬尾,臉上清楚地顯現,被病魔纏身的蒼白色,素顏的她,仍掩不去懾人的美,我在她澄澈的眼眸,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到底有幾秒?我脫離了軀殼,恍神的失態,換來她淡然的淺笑,微微上揚的嘴角,好似一道新月,映照我發窘的模樣。
她的名字叫晴,跟我是同鄉,也是來自台東,也一樣不適應台北的鬼天氣,逐漸熟稔起來,好像相識多年的好友,跳脫了醫生與病患的關係,猶記得那天,一個陰天的午後,妳側著45度角的左臉,對我說:「跟我談場戀愛吧!」
「什麼?」我太過震驚了,以至於耳朵收不到她的隻字片語,她噘著嘴,極具耐心的逐字逐句地說著。傳進我耳裡:「跟我談場戀愛吧!我想在生命的末程,留下回憶。」
聽來荒謬的提議,我接受了,現在憶起她的笑,仍有種不現實的暈眩感。
她對我來說,就像毒品一般,初嘗便已上癮,可我身陷其中,戒不了,也不想戒掉,交往第30天,我牽了她的手,觸電般電流湧上身,交往的第45天又14小時37分28秒,我吻了她,舌頭交纏著,來回的拔河,時至今日,依舊,難忘。
交往滿兩個月,她的病情益加惡化,癌細胞迅速擴散,挨不住時,指甲深深掐著我的手,皓齒在我肩上,激烈著咬著,留下一排整齊的齒痕,嗯!牙齒滿漂亮的,肩上滲出斑斑血跡,熬過了苦痛,我倆緊緊擁抱著,沒有絲毫的浪漫,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感嘆,如在擂台上互毆幾十回合的對手,欲出拳卻已軟手。
「對不起!」她哽咽著說。淚滴滴落在我肩上的傷口,我只覺得原來心真的會「疼」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她的淚容,揮散不去,我無能為力的無助,並不輸,病魔在她身上的痛楚,如果讓她狠咬上幾口,能減輕她的痛苦,我願照單全收,迷惘的我,拿起了塵封已久的雕刻刀 ,一刀刀的刻著,木頭逐漸有了形,心也跟著平靜下來,那幾天她的病算是穩定了些,我將雕刻好的木偶送給她,她蒼白的面容,浮現了難得的血色,原本就明亮的雙眼,更加晶亮閃著異彩:「你去哪買的?」
「我自己做的,妳說妳愛貓,我就刻了隻送妳。」
她將木頭貓擺在床頭:「我有回禮送你。」照著她的指示,取來了工具箱。
她慎重地打開,示意我脫去上衣,才明白,她立志成為刺青師,可惜還沒藝成,就被病纏身,她撩起了上衣,我清楚的看見,她背上的一隻蝴蝶。
「也幫你刺隻蝴蝶,代替我這隻瀕死蝴蝶展翅飛舞。」礙於她的體力,我背上的蝴蝶,生長得相當慢,有好幾天她根本沒拿針的力氣,於是,刺青工程就做做停停。
交往滿三個月時,我正想著該給晴甚麼驚喜?陷入沉思時,晴傳來病危通知,跟著主治醫師進病房,我狼狽地逃出病房,害怕著晴一不小心,就會離開我,逃進便利商店,買了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一根根抽著,回過神來,已經把3包七星都抽完了,全身仍止不住地顫抖。
幸好,晴安然無恙,她慵懶的倦容,跟死神打完一仗,很是疲憊。
「如果你沒法平靜的面對我的病?那你也許該考慮放下手術刀,我比較喜歡你拿雕刻刀的樣子。」最後的話語,輕柔的宛若呢喃,體力不支的她,進入了夢鄉,留我獨自思考著,如果放下了手術刀,是否代表著這7年白費了?
往後的日子,我們依舊在跟時間賽跑,依然刺青,依然雕刻,依然深愛著。
她冷不防摟著我的肩,猝不及防,用拍立得留下我們的合影,比起她早有預謀,巧笑倩兮的模樣,我的表情自然是不堪入目,不論我怎麼抗議,她就是不肯再拍一張。
「你要記得這是我們唯一的合照,要記得我最美的模樣,知道嗎?」她說著,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臉龐,好似訣別似的,隔天,她再度發出了病危通知,溫柔的囑咐我,別勉強自己進手術房,這次,老天不再眷顧我倆,她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很想大哭一場,但我的淚水卻流不出來,因為她給我的回憶,都是那樣的夢幻,都是如此的甜美,每當想起她,我只有開懷大笑。
我曾問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她甜笑著答:「我要讓你記得,你再也遇不到那樣慣你寵你的女人,要你記得我一輩子。」甜笑轉變成了賊笑:「我可是很有心機的!」
「何止遇不到,我也沒辦法再戀上另一個人了。」我苦笑著。
默默處理著她的後事,將她的遺骸帶回台東,我褪下了白袍,拿著雕刻刀,沒入了深山,離開了塵囂,我專心地想妳,多年後,人們稱我為隱世的大師。
「妳過得好嗎?」我慎重地放上,今生最得意的作品,一對單翅的蝴蝶,合在一起,才能完美飛翔,原本烏雲遮蔽的天空,透出一絲曙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彷彿看見了兩隻蝴蝶,相伴著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