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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官到史家的黃仁宇

發布日期:
作者: 路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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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黃仁宇的回憶錄《黃河青山》,對我影響深遠,我人生的兩次重大決定跟這部書有關。
黃仁宇生於一九一八年的湖南長沙,一九三六年進入天津南開大學就讀,當時中國的大學生非常稀少,不像現在臺灣人人都是大學生,南開大學又是名校,他可說是中國新一代的菁英知識分子。
然而大時代的變化,讓黃仁宇的人生出現轉折。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爆發,中國開始對日本的全面抗戰,當時的熱血青年有「左派」與「右派」兩條救國路線:向左轉,是到延安加入中共陣營;向右轉,是到重慶參加國民黨陣營。
黃仁宇立志從軍,以拿破崙為目標,心懷正規戰的壯志,而延安教的是游擊戰,不合他的胃口,於是他放棄南開大學學業,投筆從戎加入國民黨陣營,經過兩年受訓,一九四○年從成都中央陸軍官校畢業,正式成為國軍軍官。
軍校畢業後,他首先擔任排長,後來代理連長,隸屬第十四師,駐守雲南邊界,全連只有一名少尉跟三十六名士兵。從軍後,黃仁宇體會到現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他形容:「國民黨軍隊被趕到內地之後,失去了現代化生活的支撐,必須在明朝的生活條件下過活。」
  黃仁宇身為戰地軍官,他睡在門板改裝的硬木板床上,至於勤務兵如何找到這片門板,他決定不予過問。他腳上穿著草鞋,但沒有襪子穿,草鞋總是磨著光腳,容易起水泡或磨擦成傷,長時間走在泥濘路上,更可能引發感染。如果他需要一頭驢子馱負重物,必須派士兵到村裡找村長,在槍枝威脅下才可能聽從他們的差遣。
  此後,黃仁宇知道自己無法成為「中國的拿破崙」,但是對中國基層社會的親身體驗,成為他日後從事歷史研究的重要養分,他說:「多年來我以歷史學家為榮,背後的心理因素就在於我在成都中央軍校當軍校生,以及在國民黨軍隊中擔任下級軍官的生活歷練。」
  在對日抗戰與國共戰爭結束後,黃仁宇最終走上歷史研究的學術道路,並於一九六四年取得美國密西根大學歷史學博士,之後於歐美任教、研究與訪學,在學界以明史研究與「大歷史觀」聞名,代表作為《萬曆十五年》與《中國大歷史》等書,二○○○年於美國逝世。
  他有一個饒富趣味、同時也備受爭議的觀點:中國的社會結構就像潛水艇三明治,上層是巨大的官僚體制,底層則為龐大的農民人口。清朝覆滅後,蔣中正與國民黨建立了新的高層機構,但這還不夠,毛澤東與中共創造了新的低層機構。因此,國共兩黨對中國現代化都有其貢獻。
  我十八歲時是專科生,第一次閱讀此書感到震撼,覺得歷史學家具有廣闊的時空視野,實在是太迷人的職業,所以下定決心,專科畢業後改讀大學歷史系,透過歷史系的訓練,歷史學成為我觀察這個世界的視角。
  黃仁宇對我的第二次重大影響,是碩士畢業時,因為想到黃仁宇先是擔任軍官,然後才成為歷史學家的經歷。於是我決定,服役不考慮當兵而要當軍官,經過預官考試,以及入伍教育與分科教育,掛階為少尉軍官,分發到戰鬥部隊當戰車排排長。
在部隊服役,面臨到許多困難、挑戰與壓力,但是黃仁宇的《黃河青山》讓我不忘選擇擔任軍官的初衷。另一方面,軍官經歷也讓我對這部書有更深體會。
  黃仁宇在《黃河青山》提到一個小故事--「落後五碼的唐」。
  唐有點駝背,骨瘦如柴,他有一個奇怪的習慣,部隊行軍時總是落後,但又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超過五碼。部隊速度慢下來時,他不會試著追上來,但是部隊加速前進時,他又會加快腳步,因此始終保持五碼的距離。
  身為基層軍官的黃仁宇,有次忍不住生氣對他大吼,喝令他要走在隊伍裡,不准落後五碼,唐聽到後開始嚎啕大哭,哭得像小孩子一樣。賴中尉是營裡的副官,看到黃仁宇跟唐這樣的士兵過不去,忍不住跟他解釋,唐這種士兵是用來充數的,作戰時大半要靠受過射擊訓練的士兵,師部設立訓練隊,讓他們熟悉步槍、手榴彈與自動武器。
黃仁宇才恍然大悟,他的連上有四個人曾經受訓,難怪他們有時甚至要反抗黃仁宇的命令,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特殊地位。至於其他人,最好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子彈,他們只要射擊時抓對大方向,就算不錯了。至於「落後五碼的唐」,他大可自行決定。
  這讓我想到在部隊服役的經驗,士兵大致可分成三種:第一種是志願役老兵,熟悉武器操作,是軍隊戰力之所在,尤其是有能力修理戰車的士兵,就算連長也要客氣三分。第二種是義務役士兵,人數最多(當時仍為徵兵制),從打掃到站哨,擔負部隊大部分的日常勤務。第三種就像「落後五碼的唐」,人數不多,卻需要長官最多的關心,以免發生危安事故。
  因為黃仁宇的回憶錄《黃河青山》,讓我立志進入歷史系就讀,並使我選擇成為國軍軍官。很久很久的未來,如果有一天上天堂,我想找黃仁宇喝咖啡,跟他說:「因為讀了您的回憶錄,所以改變我的人生。」我想聽他說當年抗戰的故事,也想跟他說我在裝甲部隊的經歷,一起笑談軍中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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