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同的國度尋找知音 ──金門陳長慶與越南楊向的隔空跨洋對話
一、前言
2016年普立茲小說獎得主,越南裔美國作家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在《從未消逝:越南與戰爭記憶》一書中,強調道德的戰爭記憶不僅是個人記憶,而是關乎個人及他人的公正記憶。他認為每場戰爭都會爆發兩次,一次在戰場,一次在記憶,而記憶中的戰爭會影響個人或國家對另一場戰爭的態度 。閱讀至此,不免激起筆者對金門與越南這兩個相當遙遠的地方的想像。金越兩地過去都曾經被戰爭砲火蹂躪過,相同的戰爭背景使得各自人民也有著不少類似的生活經驗,這在兩地文學創作中可謂屢見不鮮。其中,陳長慶先生是金門抗鼎文學家,而楊向也是越南改革開放後新文學的著名作者。因此,本文以陳長慶和楊向兩位小說家的戰後小說和作品為研究文本,透過日常書寫的視角,試圖對各家的戰爭書寫,特別是關於女人的日常生活和地方書寫等進行比較和分析,期望從中可以搭起金越兩地文學的隔空跨洋對話,實現陳長慶先生在不同的國度中找到知音的願望,並續寫金越兩地原有的特殊「良緣」 。
二、金門陳長慶與越南楊向
(一)關於金門陳長慶
陳長慶,金門碧山人,一九四六年生,從事文學創作近40餘年。曾任金防部福利站經理,《金門文藝》發行人兼社長,金門縣采風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陳長慶創作文類包括詩、散文、小說。著有《陳長慶作品集》等文學書籍三十餘種;作品曾編入《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臺灣作家作品目錄》。曾獲國史館臺灣文獻獎、第二屆金門文化獎。其閩南語詩作〈阮的家鄉是碧山〉由金門縣金沙鎮公所鐫刻成詩碑,並由金門縣文化局具名立於縣定古蹟睿友學校左側。該詩碑也是金門公部門為當地作家所立的第一方詩碑。其寫作風格、手法、題材,誠如詩人藝術家張國治所言:「陳氏擅長以寫實手法,描寫金門的風土民情,對家鄉環境的變遷,世風流俗的易變,戰火悲傷命運以及不向悲苦困境屈服的堅強意志,鋪成一股濃濃的鄉土情懷。」近年來,致力於地方文藝工作之推展,對金門出版、閱讀、創作投入心力,貢獻良多 。
(二)關於越南楊向
楊向,原名楊文向,越南太平省太瑞人,一九四九年生,自1985年進行文學創作。曾自願從軍,為越南抗美時期國防部服務。目前為下龍市報編輯。楊向創作文類包括散文、小說。創作多以越南戰後情況為背景,以探討戰爭對人民所留下的影響和創傷。作品有《足膚如春妍》、《無夫碼頭 》、《人世間》、《沙灘上的女人》、《楊向作品選》、《九重天下》等。其中,《無夫碼頭》最為有名,以此獲得1991年越南作家協會獎,也曾被翻譯成法文、意大利文出版,並為楊向在越南戰後文學、革新文學中佔有一席重要的位置。
《無夫碼頭》,如上面所述,是楊向第二部和最為著名的作品,也是筆者這篇論文主要參考的文本。該小說以戰爭期間和戰爭結束後越南北部某農村為背景,講述了村民坎坷、悲哀的人生,特別是女人和退伍還鄉軍人的真實生活。正因為其題材和故事背景與陳長慶先生作品尤為相似,這就是筆者想試圖為兩位作者進行比較、對話的主要原因。
由以上幾段簡介可見,陳長慶和楊向這兩位作家有著不少共同點。他們都親自經歷過兩地的戰火時期,然後再用自己的體會和一生進行創作,為這段歷史留下獨特的一筆。而他們創作的題材和寫作背景也都極為相像。兩位作家從未見過面,但作品中對戰爭和生命的書寫卻有不少可以進行細書、對話的地方。就如在殘酷的戰場上兩位不曾相識的戰友一樣,只能透過自己的創作來告訴異地戰友我這邊戰地的種種,從而心有靈犀,再接再厲。也因此,筆者希望透過他們的散文和小說進行對比與分析,為兩地文學搭起這段隔空跨洋奇特對話的可能,也為兩位作者找到不同國度的知音。
三、陳長慶的淳樸細書
記得有人說過,英雄、故鄉和女人就是戰爭文學的三個關鍵詞。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陳長慶小說裡面就圍繞其中的兩個,即為「女人」和「故鄉」來與隔空跨洋的越南楊向細書他這邊戰地的幾道風景。
(一)女人:戰爭時代的受害者
一場國共內戰使得金門淪為戰地。而戰爭中以及戰後,人們的生活是極為困難的,尤其是對於女人來說。而女人命運這個主題在陳長慶先生小說中更被刻畫得鮮明和突出。
戰爭讓金門這個小島受盡了烽火之苦,更徹底地影響這裡的環境和島民的生活。民國三十八年一大群士兵,在經過一系列緊張的殘酷戰事後,除了跟國軍撤退到了臺灣,有數萬大軍就駐守金門。對當時島荒民窮、人口稀少的金門來說,這股大軍使整個金門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傳統重男輕女的社會、以及此時許多金門鄉親出洋落番久無音訊、還有因軍人可享俸給制度,讓軍眷每月也有米麵油鹽等實物和每月津貼、加上許多村姑對戰爭的恐懼而願意改嫁軍人等許多因素,使得金門呈現了「男多女少」的「苦旱」現象。金門民間出現了「多一個女孩嫁給軍人,金門男人就少掉一個機會」的怨言,以及「三十幾歲的未婚男性比比皆是」,從而衍生出一系列的社會陋習。儘管女孩子奇貨可居,然而她們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兒去,還是得在戰爭的陰影中和父權社會的擺弄中百般掙扎。花螺、李家秀秀、罔腰仔以及春桃就是典型的例子。
春桃兒子文祥,因服役期間身受重傷而不得不退役在家休養。春桃為了想撮合孤女阿麗和殘障的兒子成婚,卻遭受村中人稱大肚粉仔的破壞,氣得她喝農藥巴拉松自盡,以示抗議。儘管陳長慶先生沒有寫戰爭激烈、殘酷的場面,但這場悲劇的上演,與戰爭、與時代背景是離不開的。倘若沒有戰爭,春桃那聽話懂事、帥氣十足的兒子豈要當兵,結果還要拖了一身病痛回來,有什麼前途可言?倘若文祥不是一身殘障,春桃又何必想盡辦法來撮合兒子和孤兒阿麗的婚事而遭到別人的破壞與非議?戰爭就是如此,它很會用自己的殘酷和陰影無形中擺弄人的想法和命運。
比起春桃,花螺更是經歷了坎坷、悲劇的一生。身為「奇貨」的她,經過一場買賣式的高額三八制婚姻,不想擁有多好的生活,只想過著一般人該有的家庭生活就好。沒想到她嫁的卻是一個智障的丈夫,讓她受盡了物質和精神上的痛苦。肉體和心靈上都需要滋潤的她剛好遇到了長期受思妻之苦、性慾被壓抑多時的駐軍老王。儘管兩人出軌之事有待商榷,然而就如作者陳長慶所言,「但在這個歷經苦難的島嶼,遭受與花螺同樣命運的女性處處可聞。這非僅是大時代的悲歌,亦是爾時農業社會另一種層面的體現 」。又一句老話,倘若沒有戰爭,沒有彼時的情景,可能不會有這麼多像花螺那樣的悲劇一再上演。就如文學家東瑞所說的那樣,陳長慶先生「最善於通過個別女性人物的一生坎坷經歷來反映大時代 」。
(二)金門「特約」的鄉土文學家
一直以來,陳長慶先生被冠上金門鄉土文學作家的名號已經毋庸置疑。這裡筆者只是從外國讀者的眼光再來重新梳理和認識這位金門「特約」的鄉土文學作家。
黃克全先生在其發言中講過,鄉土文學的兩要件,一是對鄉土現實的著墨,二是強調人和所生活於其土地環境之間的關係。而陳長慶小說,無論是其語言、還是人物、事件或故事無不跟金門這個小島有著密切的關係,確實是在用小說紀錄歷史,書寫本土 。
先從陳長慶小說的語言講起。很明顯,他的作品裡面摻入了大量的金門人常用的閩南話。一開始作為外國讀者的我們是不會全懂的,但在師友的極力協助之下,幫我們一一用紅筆圈好、並解釋作品裡面難懂、容易導致異議的詞或短語之後,我們才恍然大悟,從而對陳長慶小說了解得更為深入。作品裡面閩南話與白話的結合,可謂天衣無縫,使得作品語言顯得生動而親切,充滿生活氣息,表現力也因此而大大加強,充分體現作者運用語言的才華,以及對這塊土地的熱愛。(4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