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上的狗尾草
天濛濛亮,太陽都還沒起床,還沒上工去揭開這新的一天。
貞節牌坊旁,一個小角落的一幢低矮的小屋子,屋內比馬路還低上一階台階。老林已經起身,伸伸懶腰,想把昨天殘留的疲憊也給趕走,可這些勞累卻像不小心踩到地上那嚼過的口香糖,怎麼甩也甩不乾淨。室內昏暗的五燭光燈泡,把房內照出一種滄桑、斑駁、老舊的傷痕。老林用力撐開下垂的眼皮,蹣跚地走向門口的貯水罐子,用杓子舀了舀水,漱漱口,順道雙手潑起水往臉上抹了抹,象微性地完成了一天開始的儀式。
街道上,燈火可是被戒嚴的。在昏暗的五燭光燈泡下,隔壁的賣菜攤也開始張羅了。兩道車燈漸漸的靠近,一輛軍用卡車開了過來。上星期就訂購了不少菜色,高麗菜,花椰菜,大白菜,還有其它林林總總的菜色,早已預備好放在靠近大門的位置。車上下來了兩位新兵,賣力的把菜抬上車,今天部隊要加菜。賣菜姨拿了張單子讓採買簽字,一手還拿了杯熱的、冒著煙的三合一咖啡。
卡車調頭駛向不遠處賣雞肉的攤子,跳過了豬肉攤,今天部隊自行處理了一隻自己養大的公豬。雞肉陳一家大小,包括就讀初二的大兒子,唸小六的小女兒都圍坐在大大的熱水盆。水蒸氣提高了周遭的溫度,雞肉陳滿臉汗水,手卻不曾停歇,熟練的把雞毛不斷的拔掉,地上堆滿了長短不一的雞毛。褪去「毛衣」的雞隻,堆在一旁的另一個大盆子裡。卡車噗、噗、噗的引擎聲傳入老闆娘的耳裡,起身將處理好的雞隻放到籃子裡。那兩個臂章只有一條淺V形橫槓的新兵又跳下車,老闆娘遞上了香煙,一個接了下來,另一個則推掉。
公車站,種田的阿勇剛下最早班的公車,急忙穿過模範街,來到打鐵店。上個星期預訂的鋤頭和鐵耙子,今天趕著要用,田裡沒有這些農具,是永遠整理不好的。老林招呼著喝杯茶,同時把打好的鋤頭和鐵耙用報紙包好,再用塑膠紅繩捆了幾捆,打了個活結,交給阿勇。阿勇快步往回走向車站,趕半點鐘後的班車回家。經過油條店時,炸油條的香氣吸引了阿勇,買了五條熱騰騰的「油炸粿」和兩個「麻花糋。」
老林接著坐回角落裡的凳子,拿起茶杯繼續喝了一口。另一個角落裡堆滿了最近收購來的宣傳炮彈的彈殼,有半圓形,有未爆開的炮彈,有用來塞住底部的圓柱,七形八狀,各式各樣。最近的暑期戰鬥營非常的火熱,這些來參加的年青人,回去時,總要帶些有金門特色的伴手禮,除了貢糖,高粱酒外,還有什麼東西能帶著「戰地特色」呢?老林腦海中盤旋著一個商機,一有空閒,就到處去收購這些對隨手撿來的人一無用處的宣傳炮彈,漸漸地,角落就堆得越來越多,彷彿一座小小的鋼片山。
陽光穿過貞節牌坊,像用鉛筆就著手描繪出線條,在地上描繪出牌坊的長長影子。街道好像掀開的蒸籠,漸漸地甦醒過來。店門旋轉的伊哇聲,腳踏車的鈴聲,老闆娘的招呼聲,機車,汽車的引擎聲,聲聲不息,交織出忙碌的萬千氣象。街道被來來往往的腳步填滿,上頭印了「限金門地區通用」字樣的紙鈔,在價格的你來我往間流轉,生意在穿梭過牌坊的人們間完成。
陽光照耀在矮房子的灰色老屋瓦上,靠近屋脊的狗尾草,神采奕奕地迎來這一天的第一抹金黃陽光。綿密的纖毛被陽光包裹成根根的火棒,準備用熱情燃燒這新的一天。
陽光也穿過打鐵店低矮的門口,短暫地停留在用來打鐵黝黑的大鐵砧上,金黃色的光線把鐵砧照得閃閃發亮。一旁的鼓風爐正呼呼地響著,煤炭在鼓動下,升高溫度把炮彈的鋼片煨得通紅。老林專地注視著那火紅的鋼片,用一旁的鐵鏟調整煤炭的位置,腦海中根據多年來累積的經驗計算著火候到了什麼程度。鼓風爐旁的角落,堆著許多這幾個月來不斷嘗試,但不滿意的菜刀,好像廚師試作新菜色,在還沒掌握到所要的色香味之前,嚐了幾口,就倒在桶子裡的菜肴一樣。「阿富,緊過來鬥相共!」老林一邊用鉗子夾起紅通通的鋼片,轉身向鐵砧,一邊呼叫著大兒子過來幫忙。鐵砧周圍的溫度瞬間升高了八度,老林和阿富的額頭被這高溫逼出了汗水。阿富拾起鐵砧下方的大鐵槌,老林手握著一隻中鐵槌,高舉過頭,往鐵砧上的鋼片落下,接著阿富手上的大鐵槌也用力槌下。火花在一來一往的鐵槌間,向外散開,像炸寒單的爆竹,不斷地撒開,在地上冒起短暫的煙,漸漸無力地轉成黑色。汗水在力量的催化下,像陣小雨,滴滴答答。鐵槌與鋼片的撞擊,鏘、鏘、鏘地穿過矮門,向貞節牌坊漫溢而去。
陽光把貞節牌坊的影子縮短了,屋簷下的陰影漸漸出現,屋內也沒有陽光了,只有鼓風爐裡的炭火,把屋子的一角照得紅彤彤。鏘鏘的聲音突然停止了。老林已經汗流浹背,手臂覺得有點酸痛。鐵砧上擺放著一個已經成形的菜刀,老林用鉗子夾住,往牆角下的水桶插了下去,平靜的水被熱度燙得嗞嗞地叫,有些水跳出桶外,往地上直灑。阿富接著拿起這降了溫度的菜刀,仔細的在砂輪上磨了一會,再換到細的磨刀石研磨。明晃晃的刀片,漸漸倒影出阿富那滿是汗水的臉面。老林手拿著一杯茶,呷了一口,好久未出現的燦爛笑容,也在菜刀上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