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47年底舉家遷台，黃埔17期的父親恢復軍職，我變成了軍眷。因為眷村的房子很窄小，夏天裡來訪的長輩喜歡在屋外泡茶談天，當他們聊起生動的戎馬生涯，總是激越飛揚，我也在旁聽得入神。
「93軍人節」源起44年國防部頒訂的三軍統一節日，除留守的軍人，阿兵哥都能放假外出，許多商家推出皮鞋或服裝等折扣商品，社會各界亦以勞軍活動表達心意。嗣後台北中山堂每年會隆重舉辦軍人節大會，以表揚敬軍和愛民模範，並且有抽獎活動，記得老蔣總統提供的大獎，是若干隻瑞士製的「聖誕老人牌」手錶，我是從收音機的實況轉播中聽來的。
在台海有砲戰的年代，對保國衛民軍人的敬重多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當年「軍人之友社」是用人民團體的名義成立，以「效忠國家，服務三軍」為宗旨，其名下經營的各地「國軍英雄館」曾經是外地出差的方便住宿。徐謙和白茜如主持過的中廣「93俱樂部」，對戍守前線的寂寞軍人而言，總是最親切和熟悉的呼喚。
60年代在屏東服役時，民眾對軍人的態度還有感覺。某日穿著軍服到市區採買，提著大包小包騎單車，一路搖晃不穩；忽然從裁縫店走出一名婦女，遞給我一個大提袋，好心地幫我裝載，連忙向她道謝。有一星期帶班到麟洛的新東勢村挖草皮，伙房剛送飯來就下起大雨，幾個兵狼狽地在一間農舍的屋簷下避雨；一個國中年齡的女孩好心地招呼我們進屋，那幾天都是在她家的飯桌上開飯，還記得她放唱片給我們聽，是姚蘇蓉的「月兒像檸檬」。
以前羨慕海空軍的制服，陸軍的迷彩服還未出現之前，都是清一色土里土氣的深綠軍衣和黑膠鞋。不過每到放年假，南部的火車站處處可見服裝整齊的軍校生，銅扣和皮鞋都擦得光亮，因而博得年輕女孩的心儀。昔日入伍訓練很紮實，步兵有前八週和後八週的兩階段教育，不合理的要求稱作「磨練」，許多役男終身以曾經在特殊兵種、艱苦的離島服役過為榮。
讀大學時最愛看軍中作家的作品，洛夫的「石室的死亡」、張拓蕪的「代馬輸卒手記」、大荒的「存愁」都是櫥櫃裡收藏的書冊，讀後的感動令我在退伍七年後，成為軍人的第二代。彼時軍人有武德，有風範，有為何而戰的信念；每逢國慶總統府前的閱兵，軍容壯大，士氣高昂，戰力曾被國際譽為和以色列國防軍相當。
76年7月15日，小蔣總統宣佈解嚴，當時我剛到美國進修，得知消息興奮不已，因台灣已成為充分享有民主、自由與人權，充滿美好憧憬的國家，感到欣慰。82年我榮膺國軍「莒光楷模」，參加了難忘的軍人節。軍方安排慈湖和頭寮謁陵，然後前往總統府向某人宣誓效忠，沒想到此人竟然是後來叛台辱國的日寇餘孽。自此，所得的勳章證書上凡是印有令人不齒的名字，都被我用黑膠帶遮蓋掉。
社會上對軍人的態度變得越來越冷淡，電影票的優惠票相差無幾，台鐵已取消半票，有一次我穿著軍服到火車站，要將公差票加價換自強號，售票員愛理不理，把票從窗口丟出來，佯稱沒座位了，我說麻煩你請站長出來商量，纔算勉強劃了位。以前的軍人證件有兵籍號碼，也有國民身分證字號，又有一次到郵局辦事忘了帶身分證，櫃台硬是不認同，祇好再跑一趟。
兒子入伍後，我到苗栗斗煥坪探視，意外地發現營房裡有熱水浴、冷氣機、插卡式電話亭等設備，想當年入伍是睡通舖，冬天沖冷水澡，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在歌舞昇平的二十世紀末，軍人的作為似乎剩下救災和救難；民粹叫囂要軍訓教官退出校園，完全漠視他們晝夜守候在「校安中心」，處理學生車禍和輔佐學務工作。
我轉換跑道至大學任教，98年我班上的畢業生報考預備軍官，共有六人被錄取，五人分發到裝甲兵科，從入伍訓練到專長訓練，我都抽空去勉勵他們努力向上發展。102年部隊發生對違反軍紀的義務役士官管教過當的事件，溫良恭儉讓的政府為了平息民怨，荒唐地濫發了不符規定的「旌忠狀」，也廢除了軍法。次年幾位學生剛升上尉立即閃人，全跑到澳洲打工，情何以堪！
退休後，開始每晚9點都到社區的公園報到，風雨無阻，想起以前父輩在戶外乘涼的聊天快樂，現在自己也有了豐富的話題。我們這群人的年齡至少在50歲以上，不分地域、省籍、職業，在LINE上成立一個群組。其中最受尊敬的是一位92歲的退伍中校，他少小離開湖北家鄉，打過徐蚌會戰和823砲戰，出生入死，一輩子忠於國家。
去年在「臉書」上讀到有關俄羅斯總統普丁的兩個故事，令人動容。其一是在「悲傷紀念日」前往紅場附近的二戰無名英雄紀念碑前獻花致祭，忽然天空下起滂沱大雨，他佇立不動，全身淋濕地繼續行禮如儀。另一是幾年前的「警察日」，他出席克林姆林宮劇院舉行的殉職人員追悼會，當歌星謝列茲尼奧夫高聲演唱「多想活著」，鏡頭裡鐵錚錚的漢子也泛著淚光。
同年烏克蘭和俄羅斯發生軍事衝突，有網友在「臉書」Po上一段來自烏國通訊社的飆淚影片。所見民眾手持鮮花，單膝跪在泥濛的路旁，等候陣亡士兵的靈車通過，背景配上哀樂，無比悲壯，甚至連北約的指揮官也感動不已。美國讀書時期，在電視上看過11月11日「退伍軍人節」遊行的盛況，上至總統，下至平民都極重視這個節日，例如在紐約的第5街，許多披掛勳章的老兵在親屬的攙扶之下，或奮力划著輪椅走完全程。尊重軍人的國家，纔會有敢於捐軀的士兵。
反觀台灣的中樞秋祭大典，我們的總統是以怎樣的嘴臉辱沒忠烈祠的先烈？不公不義的年金改革燃起榮民的怒火，「八百壯士」為捍衛榮譽尊嚴，忍無可忍在106年的軍人節走出來遊行抗爭。台灣早在89年起就落實「軍隊國家化」，中南美洲和非洲的軍事政變，絕不可能在此地發生，軍隊要恪遵行政中立，必須服膺人民選出來的總統，縱使再爛、再懦弱無能，也是無奈。然而政黨兩次輪替，軍人的權利和尊嚴，都未受到憲法的保障。
「士可殺，不可辱」，沒當過兵的，當兵鬼混的人不斷攻訐勞苦功高的軍人。在那個毋忘在莒的年代，多少人從軍報國是為了對國家民族的愛，無怨無悔地付出青春歲月。如今，三軍官校招生缺額，募兵不足，廟堂之上不知振奮軍心，尚且有政客以杯葛預算要脅，逼迫改軍校校歌的歌詞。一個不知尊重軍人的國家，那能期望有人執干戈以衛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