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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極致,就是熱 ──歡迎回娘家

發布日期:
作者: 洪玉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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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后寂靜的巷弄似酣睡,只有樹影下細碎的陽光喧鬧著,以及我們走過的笑語叮噹。
推開及腰的虛掩鐵門,院子的植栽,紅花綠葉,細長的、粗壯的,個個探出頭來迎客。主人從屋內走出,朗聲大喊:「歡迎回娘家!」清楚的五個字,灑在陽光下,餘音浮游空氣中,迴繞不絕。
主人是詩人許水富,迫不及待地要領我們入屋,庭院的風情,卻吸引我們佇足。枝椏上幾片孤葉懸吊,風中微微顫抖,冷硬的鐵桌鐵椅傲氣站立,幾幅黑白畫作點綴牆上,以一種睥睨的姿態睇我。極目四處,空間,無限的變大,所有東西莫不透露出一股冷的味道。冷,跟它們的主人一樣,終年一身黑衣黑帽,已出版的十來本詩集書畫,封面設計非黑即白,從頭到尾的冷。但是,冷的極致,就是熱。因為,冷的軀殼下,包覆的是一顆熱血熱腸的心,要不然我們並不具血緣,如何把這平常的到訪,變成一場有意義「歡迎回娘家」的聚會。
  因此,我直拗的認定,這房子的一切,各具有生命力,不單住有許水富這個人而已。或者,反過來說,主人有溫度的熱,活化了屋子的各物。
殊不知,他「娘家」二字說得鏗鏘有聲,我心底也波濤洶湧起來。
  娘家,這兩字對於走過珍珠婚的我來講,陌生得可笑。十八歲離鄉,即使結婚生子,好像從未回娘家過。去年初春,與金門文藝編輯群遊溫州,雁蕩山下溪水淙淙,清澈見底,眾人圍坐岩石邊閒話家常。一張有著慈眉善目佛相臉,她是牧羊女四姐,她說:「娘家,就是『外家厝』。回娘家,就是回外家厝。」她清楚的定義著,我心底卻連番的「不不不!」微弱的聲音抗拒著。情感上認定的家,永遠在哪,來來去去,是回家,回老家。回娘家,心理上感覺莫名被切割成一道跨不過的距離。幸好一路走來,並無隨俗初二回娘家,感受上差異不大。
小時候,走過水光洌灩的陵水湖,去外婆家做客,記憶中媽媽回娘家的身影,總來去匆匆。現在有空與她閒話家常,提及她未出閣的少女期,姑嫂二人耕作女紅未曾閒暇過。訝然發現,我與她,從娘家走出來,面對自己打造的家,總能逢山開路,遇水造橋。
詩人的家,位於桃園,這不是第一次來,卻特別有感。我們自在的談笑,如樹影光影,在靜謐的院子裡,掉落滿地。主人傾囊而出所有的零食與好茶,真像對待妹妹們回娘家。距離上次造訪約半年前吧,尚有鈞堯帶著他老爸,不同年齡層的人在一起,跨越時光軌道的差異。整晚,來自相同島嶼的人,盡情笑,笑中有淚,海闊天空的說話,很多話更是來不及講,時間如老式唱盤一圈一圈不跳針走著,走到最後,趕最後一班台鐵回台北。
  這次,姿慧、牧羊女和我再次受邀前來。三個都會佬,連買個火車票都手忙腳亂,但是搭段噹啷噹啷台鐵出台北城,天清氣爽有郊遊的味道,尤其是造訪集詩畫一身的許水富之家,處處是驚奇。
主人是詩人魂,照三餐加宵夜隨手拈來即是詩。詩句,艱澀、華麗、寒傖、深遠、灰暗,耐著性子逐字句品讀,生性駑鈍愚騃,總覺其詩文似高牆深壑,屢躍不進。
一天,報端刊出一首他的詩
「她長得很像宋朝
她魂魄是青瓷的安靜
她身子有魏碑的借鑑
她聲音細膩如詩詞小寫
她的胸襟是遼闊的長安
她臉容喜歡傳遞平凡的接納
她人生只是按時的吃藥
她潔白的心像雪的坦露書寫
突然我想起她
她命運很像亡國的一帖瘦金體」
讀完,一陣鼻酸,明眼一看,該是悼念他的亡妻。心底不禁讚嘆,果然是個恢恢大度、深情男子,雖然他不承認。
院子品茗完,移入屋內,開放式的廚房,爐台半熱著,一鍋燉好的雞湯,煎熟金黃的魚,洗淨新鮮欲滴的菜蔬,這些畫面,悠悠地喚起我,關於遙遠的記憶。
似曾相識的場景,在彼時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小舅離鄉背井遷台初期,三重繁華街市的巷弄裡,隱匿溝渠旁的木造矮房,擠著食指浩繁的一家人,與南部上來討生活的二戶人家,共用一個廚房,輪流煮飯。
大都市謀生不易,冷暖社會,冷大過於暖。小舅一家人,在都市角落裡,奮力的生存著。白天,他開垃圾車,晚上兼差開計程車,一人兩份工作,永遠不飽眠。舅媽更不遑多讓,頭上斗笠加花頭巾,身著長衫長褲加花色袖套,天光未亮清掃剛完工的建築大樓,傍晚長筒雨靴踩在水中幫人採收隔早欲售的空心菜,所有能賺錢的工作機會,她都不放過。
外婆每天早上,一襲斜襟舊式衣衫,後腦髮髻梳得油光,曾經纏放過的小腳,一顛一顛的挽起菜籃,上市場。她從街頭走到街尾,聰明的算計買菜方式,一身打扮,像古樂曲走出來的人物,跌入人間過這斤兩計較的油煙生活。
那時,我剛負笈台北讀書,「鵝仔菜」和「湯匙菜」兩種菜,就在那時候我認識、記牢了,因為它們便宜又營養。同時,外婆、小舅、舅媽三人,為我上了離鄉移民的第一課,學習生命如何找到出口,學習在城市的茫茫人海,找到理直氣壯活下的理由,由世態的冷變成自己的熱能。那時,我只是一個剛離家不諳世故的女孩。他們的身影,很像一對對厚實的翅膀,賦予我飛翔異鄉能力的夢想。
外婆、舅舅和舅媽三個大人,加上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用力生活,狹仄的廚房裡,火紅了,鍋子燒熱了。凡是家鄉親朋好友來訪,外婆趕緊讓舅媽把油鍋劈哩啪啦響起,端上最美味佳餚款待,因為人不親土親,除此,還有後來我才懂的外婆無法言明的意思。
四十年,不同的地點,不同的人,同樣的是藉著食物的溫熱,傳遞離鄉人一份溫厚的情意,我約莫是了然於心。
打開爐火,蔥薑蒜切起,主人一時興起,鍋鏟鍋蓋,碗盤勺子,敲打奏樂,鏗鏗鏘鏘,口中朗朗吟誦詩詞,繼而隨樂起舞。詩人真性情如此,我與姿慧看得目瞪口呆,吃吃笑如三歲孩童。倏地,姿慧回神拿起手機錄影,惜逗趣的廚師畫面已近尾聲。
飯菜上桌,另一好友盧翠芳也來了。
我們急急向她轉述主人廚師揮鏟動鍋歌舞的趣味畫面,姿慧淘氣的模仿主人特殊口音,反覆唸唸有詞:「姐一鍋啊……」說完,我們會心大笑。翠芳投以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狐疑眼神,牧羊女趕緊解釋,姐一鍋啊,原文是「這一鍋」,它是……是我們這一代親切的金門國語,她說完,大家又笑成一團。  
那天,不是大年初二,我們三個金門女子和一個金門媳婦,意外地回了不是娘家的娘家。
回來多日,彷彿那洪亮的聲音:「歡迎回娘家!」猶在耳畔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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