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夢開始的地方》王學敏散文集
王學敏今年一口氣推出詩、小說、散文三本書。她的散文以樸實清雅取勝。樸實清雅的文風在中國文學傳統裡屬於正統,近代如董橋、林文月、琦君的作品庶幾近之。王學敏散文正是這三位作家文本的綜合體。這種文筆的散文往往經得起時間的淘洗,猶如素樸而淡雅的薑花,發出清淡不絕的幽香。
看著她書架上琳瑯滿目的董橋文集,我心想,難怪她的散文有董橋的影子。董橋的散文更典雅、更學究,王學敏在典雅和學究方面取捨拿捏得很適切,漸漸塑造出師法董橋又有自我風格、樸實清雅的文字筆法。試舉董橋的〈七十年前那場火〉為例,這篇文章分三段,董橋文章從華盛頓一間博物館正在舉行納粹焚書痛史大展這裡破題,說華盛頓這場展覽是抵抗仇恨之火。第二段敘說當年主導焚書的戈培爾的種族主義獸行,董橋說他在〈猶太滅族文學綴憶〉提到一個倫敦猶太老人研究過戈培爾的罪行,說他叔叔正是給間接害死的:「我叔叔在柏林的大學裡教歷史,燒書之後跟我嬸嬸說,書都在我腦子裡,燒不掉的。」緊接著,董橋說這幾天自己正在讀潘耀明寄給他的李慎之《風雨蒼黃五十年》,書中李引了曾經是共產黨老黨員的顧準,當聽到自己在北京的藏書散失之後寫的日記:「即使這些書全部喪失,我也寫得出東西來。」他說「一個人,用全生命寫出來的東西,並非無聊文人的無病呻吟,那應該是銘刻在腦袋中,溶化在血液裡的東西。」第三段寫顧準在三反五反晚期受批判受處分,妻子自殺,子女四散。董橋說他沒有《顧準文集》,但從李慎之引用的好幾段文字裡,讀到的是一團團的怒火。就在論顧準的三篇文章之前,正是李慎之送別錢鍾書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他說,一九八九年長安街上的鮮血還沒有沖洗乾淨的夏天,他去看錢先生,後者給他看了新寫的那首〈閱世〉七律:「閱世遷流兩鬢摧,塊然孤喟發群哀,星星未熄焚餘火,寸寸難燃溺後灰。(下略)」董橋末尾以「焚餘的星星之火還沒有熄滅,戈培爾式謊言在歷史的殿堂上迴蕩。」作結語。
董橋在這篇短短一千字散文裡夾議夾敘,夾文夾白,一再用典,形成了其獨樹一格的古樸、書卷氣質。長年私淑其人、鍾情董橋的王學敏,文風受其浸潤、沁染是可想見的。也不妨試舉她一篇〈我寫我的夢〉為例。王學敏此文一千多字,全文分六段,第一段開頭以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曾說過一句十分耐人尋味的話:「我無法拍我的夢」破題。然後她逆向而行地說:我比布列松幸運,我常常在夢裡寫詩,醒來以後,再把夢裡寫的詩謄到稿紙上。也有另一種情況是,我把夢境化為一首詩、撚成一篇散文或小說。如此一來,我的文學生命便與我的夢融合了。她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等等蘇東坡的詩詞作喻比。第三段又引串聯著宋朝黃山谷的故事,和清朝袁枚〈隨緣詩話〉借用毛俟園「書到今生讀已遲。」的典故,第四段她再回到布列松的攝影核心概念是「決定性的瞬間」,也就是將事物本質完美表現出來的那一瞬間。然後她緊接著再回應布列松,說「在我看來,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概念,用在文學範疇正是所謂的『靈感』,於文學人而言,靈感也是瞬間來的,決定性的瞬間,生發動人的情思,迸現雋永的詩句,讓這個短暫而充滿性靈之美的瞬間,化為永恆。」
文章到這裡題旨和結構算是很完整了,但王學敏接了最後一段餘音,說她兩個月前的某個夜晚,夢中得一詩,驚醒後從床頭摸出紙筆,開了燈,把夢裡朗誦的詩句寫下來。然後,又忽忽悠悠睡去,半夢半醒間,又續寫了下半首。詩成,欣喜雀躍,將這首十四行詩,題為〈春水〉。最後以:「呵!我比布列松幸福,我寫我的夢。」一語作結束。王學敏的散文,時空跳躍於中外、古今,彳亍於文人詩詞典故的癖好,直追董橋,她身上的「老靈魂」比起董橋身上的「遺老氣」,亦不遑多讓。
側面觀察他(她)二人身上特質相近,好古敏求,頗有意思。收古董、愛字畫,談起手上收藏的珍玩,喜形於色,細說從頭。二人愛書、愛藏書,董橋認為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有點像。字典之類的參考書是妻子,常在身邊為宜,但是翻了一輩子未必可以爛熟。詩詞小說只當是可以迷死人的艷遇,事後追憶起來總是甜的。至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等集子,都是現買現賣,不外是青樓上的姑娘,親熱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藏書家的心事〉。王學敏則說世上卻有另一種嗅覺靈敏的人,癡愛著某種抒情的香,戀慕著某種感性而魅惑的氣息,對這種香氣的記憶堅定而持久。明白地說吧!這個族群日夜追求的是某種形而上的、不十分真切具體的香氣,這香氣竟也可以傳家,君不見「書香門第」、「書香世家」麼?這便是了,是書香,來自書的香氣,是愛書人終其一生追尋渴慕的雋永之香。她最推崇皮日休說的惟書有色,艷於西子;惟文有華,秀於百卉。〈書香〉。
董橋可以從魯迅舊居的棗樹感嘆「一國兩制」,王學敏可以從梁小斌的詩〈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叩問:「去中國化、減文言文的同時,有沒有人關心文化的鑰匙哪裡去了?」
他們這樣的散文,另一個特色是文中時見教育性。從這點我就聯想到自己最近正在研讀的「整體性」議題。整體性概念在西方哲學及社會學界眾說紛紜,我勉強歸納,早期的整體性偏於本質主義,晚期偏向矛盾的多元決定。我偏採後者。王學敏的散文,以這種整體性觀點,從作品的本身是無法了解其生命的。王學敏的散文因此就要擴延到現實與歷史。她的散文不只是散文,而是寫作生活的實踐。評鑑其散文,因此也就不能單獨論其作品,王學敏的寫作動機、和讀者在閱讀上的精神交流 ( 包括誤讀 ) 及生活互動,在在都歸入這個總體性的辯證系統之中。所以,之前我個人說王學敏的散文偏於教育性,實則也不全然帶有批判之意。教育在總體性中,也成了一種具體總體性的實踐及辯證。
王學敏《夢開始的地方》散文集來了,一道光、一束花、一聲裂帛或一曲低吟淺唱、一彎潺潺流水或一片怒潮,我不確知。我再次強調,我只知道她 ( 它 ) 的生命不是靠其自主性,而是勢必將通過總體化、通過主客體、作者與讀者、過去、現在與未來、通過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等社會生活體制及精神、甚至通過其各種文體作為互文等等因素來作統一辯證的。此刻,看著為學勤奮、滿腔寫作熱情的王學敏,似乎正一步步走向文學的繁花盛景,且讓我們衷心祝福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