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杉樹
老爸辭世前幾年,因為髖關節受傷,所以行動不方便。下午時分,總在大埕上推著輪椅走走做復健,老媽仔細照看著,老夫老妻,就是這種淡淡卻雋永的牽手情……。
緩步走過那株高聳的杉樹下,地面上發出沙沙的枯葉聲?
「不要太累,歇一下!」媽媽要他休息一會兒。住在外地的我,回家時總喜歡陪著一向不多話的老爸坐在廊下。順著他的眼光望去,這株守護老家的杉樹……。
我發現葉間長著一團團的黃褐色毬果!咦?剛剛地上那片以為的枯葉,該不會是毬果吧?老爸說地上那堆就是上頭掉下的!我很好奇,因為從來沒注意過杉木是如何繁衍的!
一個毬果,是由這一片片看起來像外星飛碟的小東西圍成,略成三角形,後頭一個尾巴翹起,當中包著一顆黑色種籽。
這些「飛碟」是怎麼飛翔的?我拿著相機拉長了鏡頭盯著,一陣風吹,種籽果然飄飛起來。落滿地的種籽,風一颳,「沙沙沙」地翻滾著,像極了一段低吟卻又音節分明的小曲,哼唱給內斂的人聽……。
他跟老媽結婚六十七年,生了八個兒子,前後相差廿歲。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好人,從沒與人爭執,也沒打罵過我們,就連說教都不曾有過。
國中正值叛逆期的我,有次與七哥起爭執,老爸看到後,未發一語就進屋裡去,我則是繼續賭氣跑出去。後來,五哥在路口將我堵住,只說了一句話:老爸躺在床上哭。
我回家直衝房間,看到老爸躺在床上流淚,立刻雙腿一跪,擔憂他會罵我,但他只是輕聲地說:「你起來,我無生氣,只是看到恁兄弟冤家,我心肝真艱苦,我一世人跟唯一的阿兄親像冤仇人,所以我希望恁要和好,不要像我們。」
這是我記得老爸唯一一次最完整的情緒表現。因為他總是如此內斂。
「這欉杉仔的根一定釘真深,才會這麼穩,風颱嘛吹不倒?」老爸似問非問……。
早先,媽媽擔心杉樹太高,萬一被風吹倒會壓垮圍牆,總是隔一段時間就架了梯子,把杉樹頂端剪了,才造就了杉樹超過雙手合抱的圍徑,以及少見的雙叉枝頭,隨風輕柔搖晃著。
老爸與唯一的哥哥從年輕時就不合,真正原因我始終不知,但大伯脾氣真的很壞,見到我們總會破口大罵,而老爸只會轉身離開,並且告誡我們絕不能對長輩回嘴。因為這樣的溫順,就連大伯的女兒都敢罵起這個叔叔來。
大伯過世時,堂哥破天荒來我家請老爸過去幫忙。老爸只回了一句話:讓你那個罵我的妹妹來叫我,我才會過去幫忙!後來,那位堂姐果真過來請老爸,他才張羅了東西過去幫忙料理喪事。這就是我堅毅又有情的老爸。
「頂頭那兩枝,看起來幼幼啊,哪會乎風安怎吹嘛不會斷?」
老爸的個性十分柔順,強勢的老媽長期體弱多病,每當她身體不舒服時,脾氣也會變糟。我們懂得躲開,但老爸總是安靜地陪在她身邊,餵藥、刮痧、買降火氣的椰子水,或騎著車送她去醫院。不過,醫藥對病情有效,醫治老媽脾氣的效果卻是有限,但我還是沒看過老爸發火。這「色難」的境界,真的令人折服!
平常,依老媽的指示下田鋤土、種菜、除草,或是拖地、刷洗衣物、洗鍋碗瓢盆,他總是甘之如飴,這就是我溫柔的老爸。老爸吃喝嫖賭樣樣不會,只會抽煙,但老媽總不讓他抽,因此他只能跑去家旁的農田偷抽。這就是我體貼的老爸。
「這隻飛凌機不知要飛去哪?」他看著杉樹頂上天空的飛機問著。「那麼高,一定是要飛去外國的」我答著,也回想著,一生勞苦的老爸,直到八十歲,才第一次出國去日本,開心地用著他還記得的日本話跟當地人對答的模樣。「你趕緊好起來,咱擱去日本玩,好否?」老爸只是莞爾。
此時,一陣強風吹過,杉樹又搖晃了起來……。
他又低頭看地上那一大片翻滾的種籽,「杉仔的籽一定不好出芽,哪無這麼多,早就可以發出一片樹林囉!」「這麼多,總是有活起來的吧?」我想……。
僅受過幾年日本小學教育的老爸,字寫得很漂亮,甚至還可以寫新聞稿,但他對於小孩的教育,則是任由我們決定。但為了鼓勵我們上進,他用的說詞很另類:「考得上公立的,我借錢給你讀攏沒要緊;考不上,就回來種田,橫直家裡有田,不用擔心會餓著」。自小幫忙農務的我們,深知種田的辛勞,誰也不願讓雙腳一輩子踩在泥濘的田地裡,我們怕種田,只好認真讀書。
「這欉杉仔種有夠久啊,那麼高!」
我種下這杉樹已二十幾年了,看它茁壯,就有一種滿足。幾年前,一位看風水的人說右邊社區搭的遮棚高過左邊,將不利老人家的健康,建議我們也搭個什麼好高過右邊。沒想到不久,老爸的髖關節真的就嚴重受創了。我們循正常管道就醫,風水之說也沒掛在心上。但那一、二年,杉樹彷彿迅速長高一般(當然可能是我自己心裡作用!)我還特地跑到遠處看,已高過社區建物了,這樣可以嗎?風水師傅說,也可以啦!這讓我們心安不少!
老爸年輕時當過建築工人,家中堆放好多建築時搭鷹架所用的杉木,小孩子總愛把杉木堆當成秘密基地,在那裡鑽爬捉迷藏,沒有危險,只有心安,因為杉木就像老爸,保護著我們。
又一陣強風吹過,我們又抬頭望著杉樹飄落種籽。小時候,我也像現在仰望杉樹般,仰頭望著老爸。儘管生活不易,但老爸也繁衍了我們這幾棵小樹……。
那一天,我用相機記錄了杉樹,也拍下了老爸。
謝謝你!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