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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悠悠歲月的祖母蕭李巧女士

發布日期:
作者: 蕭麗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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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李巧(1900-1985年)出身金門塘頭之行船家庭,適東珩蕭堅固,務農為生,育有五子二女,承襲中國傳統文化,倫理道德思想,注重禮節,口說好話,尤其是舊年尾新年頭,寄予家庭和樂,出入平安,順利安穩地過日子。
走日本,親人離鄉到南洋
堂嬸婆早年易於流產或孩子出生早夭,膝下尚無子嗣,無後為大的傳統思維及系屬同源的考量下,叔曾祖母希望祖母將一子過繼給其子為嗣子,然手心手背心肝寶貝,祖母遲遲不肯,繼而懇請祖父答應,始將四伯父(按家族排序)過繼給堂叔公為嗣子。
1937年至1945年抗日戰爭期間金門被日本佔據,板塊動盪,瀰漫著朝來細雨晚來風,為保有血脈,避免遭日軍蹂躪或充當軍伕,十八歲的二伯父帶著年僅七歲的四伯父含淚揮別父母下南洋,嗣後四伯父隨著堂叔公家族到印尼,而適后浦頭李家的大姑姑亦舉家至印尼。
環境使然,莫可奈何天!祖母不得不坦然接受孩子各個離開的事實,只是此去兩茫茫,幾重逢?掛著,念著,盼到書信,知道孩子們平安抵達,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心裡亦充滿了無限的感恩。在東珩棲堂廟祈求天地、祈求神明,保我子女平安順遂,佑我子女早日歸來,仰望圓月,渴望家人有團圓的一天。
1947年後,堂叔公家族回金門了,不見四伯父,祖母憂心忡忡,此時正值國共內戰,金門與南洋間書信向來以廈門鼓浪嶼為中介,書信早已中斷,祖母尋尋覓覓,無人知曉,肝腸寸斷,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午夜夢迴,祖母想起年幼的四伯父漂泊異鄉,無不感到自責,深陷傷悲,難以自拔。1960年代母親娘家田墩洪姓鄰居因印尼排華而回鄉,得知當時四伯父由大姑姑照顧,祖母稍微寬心,但印尼動亂豈不擔心子女安危,而心中燃起了絲絲的希望,或許兒子及女兒能夠回到自己的身邊。
另外,身處南洋的二伯父,勤奮打拚,飽受艱辛不覺苦,省吃儉用,匯款從未間斷,定期書信,聊慰祖母日夜的思念。有次南洋長孫永和大哥來了ABC書信,祖母慌張地問「阿奇,批內說什麼?」初識ABC的大哥,一頭霧水,硬著頭皮,卯足全力一字一字查字典,不負所望的回答:「阿嬤,伊說人平安,叫您愛保重,鐳(錢)給您做所費」,信雖短,情意長,祖母笑開懷。
瘋狂追逐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
1945年以後祖母多了孫子,升格當阿嬤,隨後金門孫子女相繼地出生,團團圍繞,好不熱鬧,不亦樂乎!偶而野台戲或藝人金門勞軍表演,祖母喜歡大手牽小手,帶著孫子們前往觀賞,享受含飴弄孫之樂。
1960年代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上映,掀起一陣熱潮,祖母經常流連陽翟金東戲院,買了票價每張一元五角的電影票,位置坐定之後,就捨不得起來,從下午二時的第一場到黑夜降臨的第三場,電影散場才肯離開。祖母細細觀看梁祝淒美忠貞的愛情故事,最後二人化作蝴蝶,在天空翩翩飛舞,成雙成對,形影相隨,千年萬代不分開,劇情扣人心弦,祖母心情隨之波動,不知不覺兩行淚,現實若能不分離,夫復何求!
祖母反覆觀看不疲倦亦不厭倦,有時攜幼,今天帶著堂姐,明日帶著大哥,大姐沒跟上嚎啕大哭,沒關係阿嬤再陪,阿嬤真的好忙喔!那時候大哥才七歲,陪祖母追逐梁祝至少有三次,我還在排隊等待出生,未躬逢其盛,有點可惜,但祖母如癡如醉,瘋狂追逐,完全顛覆我所認識之祖母,因為有記憶以來,祖母是不苟言笑,是嚴謹的。
我出生了,黃梅調熱潮早已退,祖母不追了,取而代之講故事,有次不經意地娓娓敘說有位著名的演員,因父親走日本,避走他鄉,母親扛下照顧二名幼子之重責,並來到茫茫未測的廈門,造化弄人,兄長突然生病,母親無力負擔,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忍痛將幼女賣了,命運多舛,輾轉被賣到戲班子,過程曲折坎坷,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
母親攜子四處逃難,輾轉來台,母子齊心經商有成,日子過得優渥,但母親心裡始終牽掛著女兒,念茲在茲,皇天不負苦心人,骨肉分離終於相見。再次見面,母女倆控制不住內心的激盪,眼淚滾滾流,母親明確解釋這一切,祈求女兒諒解。母親和兄長欲以金錢彌補大時代所失去的一切,但女兒成名前,歷盡人事滄桑,心有千千結,如刀割,心很痛,傷口好了,有傷疤,前塵往事緊緊縈繞,揮之不去,眼前鈔票及金子似乎無關緊要,最後僅收一條項鍊作為紀念。
對於女兒不相認之決定,母親無權置喙,只能默默的承受這一切;至此,祖母語重心長地說,若萬世開太平,人世間亦不會太多苦難,萬般皆是命。
印尼排華,兩岸對峙與隔絕
1960年代印尼排華,大姑姑家族在印尼經營紡織廠被迫關閉,不得不離開印尼。離開前,面臨殘忍的抉擇,選擇台灣,一無所有;選擇中國廈門,身家財產得以保全,局勢混沌,大表哥先逃到香港,家族選擇廈門,以為回歸故里近在咫尺,但兩岸對峙與隔絕,回家之路,道阻且長。
十八個貨櫃自印尼浩浩蕩蕩來到廈門,以為從此以後一帆風順,未料來到窮鄉僻壤,乏人問津之地,又遇到了文化大革命,財產一夕間化為烏有,姑丈鬱鬱而終,姑姑輾轉至香港定居。
1970年代可以書信往來了,姑姑試圖與祖母聯繫,時值國民政府實施戒嚴,任何經香港或大陸書信皆牽動政府敏感的神經,如臨深淵,每每來信,官員總是前來關心,詢問莫不鉅細靡遺,祖母不由得將書信緊緊的藏起來。處於不安的年代,祖母怎不惶恐,見到大姑姑來的書信,知道平安固然開心,但深怕回信造成大姑姑的傷害,始終只收不回,每念及此,耿耿於懷。
1993年二哥婚禮上,見到祖母朝思暮想的大姑姑,祖母和大姑姑長相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或許有太多刻骨銘心的經歷,神韻亦相同。大姑姑在台灣月餘,和母親、小姑姑相聚話家常,知道弟弟(我的父親)七早八早過世,陣陣酸澀湧上心頭,不由得牽著母親的手,目屎直流,一切盡在不言中。
多年後,大姑姑身體違和,母親和三伯母、小姑姑、小姑丈一起前往香港探視,親情就是那麼的自然,緊緊的心連著心,濃濃的團聚在一起。
父親過世,舉家遷台祖母不捨
小時候,我長得肥嘟嘟的,像極男生,長輩見我,嘆之可惜,祖母遂起「大肥」綽號,這獨一無二的稱呼,是祖母專用的,獨享的,眾孫子女唯我被取,榮幸之至。
我肥美可愛,祖母並沒有特別寵愛,反而嚴加管教,每每跟著祖母到塘頭娘家作客,總是耳提面命提醒席不正不坐,大肥乖乖地正襟危坐。餐桌用餐,切記優雅,不能伸出長長的手臂,筷子僅能夾取桌子前面的美食,哎呀!佳餚當前,垂涎三尺,如此矜持氣質,可真辛苦。坐車時,祖母愛的叮嚀:「坐好,不然會被警察抓」,這確實讓我害怕,加上警察、憲兵傻傻分不清,一度以為憲兵是警察,看到憲兵時心好慌張,因此一舉一動都得謹慎小心,乖乖配合。
1979年摯愛的父親突然撒手人寰,拋下二子五女,食指浩繁,我們來不及準備,現實要我們勇敢面對這一切,父親留下高粱及玉米等農作物,幸好舅舅及時伸出援手,得以順利收成。接著面臨殘酷經濟課題,父親在世時,家裡經濟搖搖欲墜,務農靠天吃飯,不確定性高,且兄長接續來台就學,大姐在陽翟經營小吃店,靠軍人吃飯如靠天,軍人不准外出時,街上人煙稀少、門可羅雀,每天準備的食材靜靜躺在冰箱裡,動亦不動,記得有一年好長一段時間下課後有吃不完的黃麵,在收入極不穩定下,維持生活非長久之計,於是決定舉家遷台。
舉家遷台非計畫之內,母親先行台灣探路,離開前母親最擔心祖母,再三叮嚀我們,每天一定要向祖母請安。母親來台後,祖母有時要我們到山外找小姑姑,母女連心,小姑姑馬上炸了一條黃澄澄、香噴噴的黃石斑魚,讓我們帶回家。每逢歲時節日,祖母不禁憶起父親,悠悠地說,要不是你父親過世,你母親也不會到台灣。父親在世時,父母要求我們姐妹一人一邊小心翼翼扶著祖母到家裡,一起用餐,一起看電視,再送祖母回家,日子平凡而簡單,很幸福,而今人事已非。
母親不在的日子,暑假時,我們陪著祖母到左鄰右舍家打四色牌,牌友們年齡相仿約七、八十歲,坐在牌桌時個個精神抖擻,聚精會神,君子之爭,誰也不讓誰。祖母的牌友,隔壁的八叔公中風了,手指不時微微顫抖,不聽使喚,於是八叔公將沙子裝在台鳳牌鳳梨罐頭裡,或是裝在碗裡,再將四色牌往上插,繼續悠遊四色牌的世界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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