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奎新《陵水認真情》序
2016年我在金門大學執教,憶青、奎新、國欽經常相邀去小金門。小金門的面積不到15平方公里,上了九宮碼頭,過勝利門,就是祖上所居的湖下村,往西走到盡頭,便是湖井頭,有憶青家的清朝古厝,我在他家住過。由湖井頭往南,經過串珠般的西湖、陵水湖和清遠湖,到達島的最南端沙溪堡。回程不走原路,沿東北走向的環南道,就可以回到來時的九宮碼頭。大半個小金島就算走完一趟了。走馬觀花,喜好新奇,遊客大都如此。到了某個地方,兜一圈兩圈,蜻蜓點水,只能看到表象難於了解就裡。
有一天,奎新領著我再次逛小金門,他問我某處你去過沒有?某地你到過沒有?我的回答都是去過了,到過了。他說,不然你到上庫我老家看看,順便會會我爸。老人家坐在家門口,門口一片花生是他種的,還種點菜,身體尚然健鑠。奎新說,他爸若干年前從汶萊回來,他自己小時候也在汶萊生活了五年。就是說,他爸也是一位老華僑。在我的印象中,老華僑大多穿一身印有圖案花紋、寬鬆的綢緞衣服,手上還戴著戒指,而眼前這位長者卻和金門其他老人沒有兩樣。奎新還帶我去看陵水湖,他比劃著說,早先這裡並沒有湖,是一片與海相連的灘塗。兩岸對壘,國軍修戰車道,築起一道堤,把一大片灘塗和海隔開,堤內形成一座湖泊,開始是鹹水,慢慢地變成半鹹半淡,又變成全淡,現在的陵水湖水還可供飲用。奎新還說,上庫海邊,很早之前和大金門的西園鹽場並稱,是金門的兩大鹽場之一,而且鹽質還略勝西園一籌。拜望吳家老人,了解陵水湖的變遷,可謂不枉此行!
離開金門大學有兩年了,夢魂時常縈繞大小金。過了春節,奎新送來書稿請序。問其書名,曰「陵水認真情」。陵水,就是他家門口的陵水湖;認真,是他的乳名。顧名思義,這本書寫的就是他家鄉的事,他自己從小到大、到漸老的各種值得回憶和記載的事,記錄他的情感。奎新不是律師嗎?不是那位在金門很有名的經常出庭替人打官司的名律師嗎?是的。律師不多去攬幾個案子,多弄點收入,寫什麼書呢?大塊假我以文章,大凡不平則鳴,便寫成文章;有感於天文人文,便寫成文章;為了記下不能忘卻的往事,便寫成文章;抒瀉胸中襟抱,更不能不寫成文章。酒酣耳熱,不吐不快,更深夜靜,一揮而就,盡瀉內心壘塊;品味生活,慢慢啄磨,一寫便三五天、甚至半個月。於是,吳律師在研究法律文書、出庭之餘,日積月累,就有了這本名叫《陵水認真情》的書。
本書有一篇散文《春風不改舊時波──陵水湖記情》,寫的就是陵水湖。陵水湖從前是與海相連的灘塗,變成鹹水湖、半鹹半淡的湖,再變成淡水湖,這片灘塗的變遷,實際上也是上庫人幾十年的變遷。奎新爸從小生活在這裡,靠灘吃灘,靠湖吃湖,有一天灘沒有了,靠湖生活也靠不住了,於是還在青壯年的奎新爸便落番遠走汶萊,成了「番客」。過了二十七年,青壯年的奎新爸從南洋回來了,依舊生活在陵水湖畔─早年的灘塗邊上,他成了和金門其他老人沒有兩樣的老人。奎新以詩化的語言,一字一句,筆帶深情。滄海桑田,灘塗變成湖泊,這裡是祖祖輩輩居住的家鄉,這裡是養育上庫吳氏的一片土地,是老一輩人曾經的一片灘塗。「向晚,站在三樓屋頂平台,遙望烈嶼西山,一輪紅太陽斜斜掛,染紅天色倒映湖面,湖邊楊柳輕拂,木麻黃夾著車轍道,微微搖曳,淺灘上蘆葦婆娑,田裏老農牽著耕牛,踏著夕陽回歸溫暖的家,偶爾一陣風聲,驚起一灘鷗鷺,成群飛向天際,這一片山光水色,就在我家前面,我家住在陵水湖畔。」這不是往古的田園牧歌,是奎新無數次站在三樓平台看山看海的印象和體會,是奎新發自內心的對家鄉的愛。我被他的文字感動了,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兩三年前奎新領著我來到他家的情景,回味陵水湖畔的水色山光,追索奎新他爸─老華僑、一位金門老人的影像。
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奎新小時候的乳名叫「認真」了,熟悉這個名字的,除了他的家人,或許只有他的小夥伴們了。一個人,從出生到成長,到年老,不知要結識多少人,和多少人打交道,通常說來,小夥伴的友情可能最為純真。再後來,奎新上了高中,同班同學有玻璃、李德榮、羅萬里、曹繼堯、劉文傑、小胖、周翠華、黃開真……這一串名單,有真名真姓,也有外號,也可能有一如「認真」一樣的乳名。奎新的文章,沒有寫他們小時候如何捉蜻蜓、彈玻璃珠之類;也不寫學生時代的讀書生活,而是以今情見其往昔之情。人到中年,經歷得多了,見得多了,情感變豐富了,感慨也漸漸多了,何況奎新和他從前的少年夥伴也從中年漸趨晚境了。玻璃、萬里是奎新非常要好的朋友。生死莫大焉,一週前他們剛剛在一起喝酒,一起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一週後萬里竟病故在香港。奎新和玻璃的心碎了,他們千里奔喪,直飛香港,為少年時代的朋友送最後一程。我們讀奎新的《金風微雨憶華年》,心情十分沉重。
《陵水認真情》一書,收錄文章二十多篇,分為八組:《落番情》、《生活悠情》(《春風不改舊時波──陵水湖記情》和《金風微雨憶華年》都歸入此組)、《踏腳遊情》、《公益懷情》、《故鄉戰情》、《人物紀情》、《詩詞》、《論文》。奎新的父親在汶萊住了二十七年,歸來時是地地道道的老華僑;奎新在汶萊只住了五年,歸來時還在童稚,是地地道道的「小華僑」。但是童年汶萊的生活,以及後來的所見所聞,他對金門人「落番」有著比沒有出過洋的金門人有著更深刻的理解,對仍舊旅居在外的華橋有著很深的情感。金門人落番,無論是清朝民初或是奎新父親這一代人,或是出於戰亂的原因、或是因為金門的貧瘠的土地不足以養育某一家人,奎新的文章記敘了由島民成為「番客」的原因、過程及其中的艱辛,以及謀生過程中偶然獲得的快樂。奎新的職業是律師,這本書有兩篇法律方面的小論文,也是理所當然。這兩篇文章,以其論述的有條不紊和嚴密,寫法與其他組的文章不太一樣。
人總是生活在一個特定的社會環境中,總要接觸到家庭成員、同學之外的人群。因此這本書就有了《人物紀情》的文章,作者所記述的並不是了不起的「公眾人物」,而是普普通通的金門人。《從黑手到木雕收藏家──莊振源白手起家的金門傳奇人物》一文,寫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金門人莊振源怎樣從一個汽車保修工,發展成為一位木雕師和木雕收藏家的故事,看起來好像有點傳奇色彩,其實一切都是莊先生自強不息、努力的結果。律師,不論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都是「有身份」的人,奎新在台灣、在金門無不受到人們的尊重,也是十分正常的,但是這位有名氣的律師,卻很看重公益,他很認真參加烈嶼公共事務協會,奔走台灣與金門,為鄉親服務;作為金門鄉訊協會的理事,他當然是一位《金門日報》很有代表性的鄉訊人物,這個理事會,是一個不怎麼起眼、且是一個很鬆散的協會,奎新依然熱情有加,謀劃獻策。工作之餘,奎新時或和朋友喝喝小酒,凡是和他喝過酒的人大多讚賞他的酒德、酒風、酒量和酒膽,一身的豪氣。他時或也和朋友出遊,領略山山水水,親近大自然,其言談不乏風趣幽默,又見其山水情緣。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 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臆溢於海。 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 《陵水認真情》共有八組文章,其中六組的標題都有「情」字。奎新的才情與風雲並驅,登山情滿於山,觀海情亦溢於海,記人記事、回顧歷史,其情充盈於山海與人事之中。《陵水認真情》篇篇有作者的真情在,處處有作者的真情在,所以他的文章很耐讀,讀後又值得反覆回味。奎新與友人對酒而歌嗚嗚,豪爽奔放,而其文字則溫潤平和。奎新是律師,天天與公文薄書打交道,而腹中卻藏著許多古典詩詞,隨手拈來,嫻熟自如,往往恰到好處。
奎新正等著我的序,以將《陵水認真情》一書付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閩南無處不飛花,寫完這篇序的最後一個字,甚感輕鬆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