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田裡的文青夢 ──向島嶼,也向文學靠近的李台山
「回顧父親一生種植高粱,用高粱換大米養家,用高粱酒救人無數,用高粱梗搭成的涼棚下,讓我度過歡笑的童年,一切的一切都是高粱所賜,但已如昨日黃花。高粱酒對父親而言不是酒,它永遠是一份慈悲和一份深深的愛。」
「相思、苦楝、木麻黃,是金門最普遍常見的樹種,它們的枝葉外觀,差異極大,但卻同樣成為金門的主要林相,在沒有電與天然氣的時代,它們的落葉、枯枝是金門島上居民賴以炊飯的主要燃料;這些樹種擁有耐旱、抗風的特性,在貧瘠的土地上奮力生存,就像金門女性面對命運時堅毅不移的精神。」
「地瓜是非常特殊的農作物,從栽種到收成,像極了金門人外出拚鬥的命運。它的繁殖過程較不像一般植物,而是必須將它斷身,截取番薯藤一段約廿五至三十公分長為種苗,每一百株紮成一把,稱作一百栽。然後將之放在陰涼處晾三天,稍微脫水,以增強其存活力。熬過三天仍有生機者,便可在夏末秋初入種,此季節不但天氣炎熱,地質乾旱,被種入乾鬆土壤的番薯藤(栽),必須靠極強韌的生命力,奮力吸收土壤中有限的水氣,而不致乾枯死亡,以抵擋秋陽高熱的曝曬,猶如離鄉背井落番到南洋,或早期到臺灣的金門人,在異地惡劣的環境下求生存的命運。」
〈父親的高粱酒〉、〈相思.苦楝.木麻黃〉、〈地瓜〉,打開書稿,層層進入李台山的書寫世界,閱讀前三篇,文字產生視覺,故事形成畫面,之後是土地情感的連結。高粱酒引出了慈悲;相思、苦楝、木麻黃,訴說了命運;地瓜田隱藏了韌性。歷史情懷,地理特質與生活點滴相互交融,藉事抒情,動線流暢,字字句句,綿綿密密,張力十足。
這位書寫者,是我認識的企業家董事長,或者同鄉會長李台山?如果拿掉這些外顯的頭銜,他不就是一個能細緻描繪地景,能自如收放情感的文學人?
我最初印象中的李台山,是企業家,也是投身公共事務的鄉親權益捍衛者。
記憶中的一九九一年五月一日,總統李登輝宣布中華民國結束動員戡亂時期,國防部卻在此際發布金門、馬祖繼續戒嚴令,五月七日起,引發了一向沉默的金馬人走上街頭,前進立法院抗爭,靜坐十一天。「五○七反金馬戒嚴」的隊伍中,我初識李台山和王水衷,也就是在這一年,他參加國家考試,取得土地代書及格證書,返鄉成立第一代書事務所,開始介入金門事務。又在解嚴後的二○○二年,發起「金馬地區軍事受害者自救會」,一千多個向政府申請軍事勤務受害補償案中,他聘律師吳豐賓無償協助百餘件訴訟;也因接觸到那麼多戰地孤苦亡靈及待撫慰的生靈,有了後來參與發起「兩岸和平消災祈福超薦水陸大法會」的因緣。
金門、馬祖,已然脫離戒嚴、軍管十餘載的某個午後,又見到李台山。之前,他給了我一封又知性又感性的手寫信,觸及金門人戰地歲月的痛,也感謝我辦《金門報導》社區報投入金馬民主運動所作的付出,而今,即使解嚴、還政於民了,政治的怪獸並未遠離,人民所承受歷史的傷痕也未撫平;在台北市西區一家咖啡館,他安排畫家李錫奇及我,一同接受《中國時報》記者曾意蘋採訪。不是談文學、藝術的金門,而是控訴一長串戰地悲情檔案。
「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委員會案件統計,人員傷亡部分,台灣本島申請案件中,高達八成五已獲得補償,但外島金門地區補償案件,卻只有三成獲准」,「一群金門戰地土生土長的在地人,他們齊聚一堂,就是想要回『金門人的尊嚴』」;從事代書的李台山,手邊就有一百多案,都是被國防部以不符軍事勤務補償條例範圍拒於門外的案件,李台山說,「早期金門處於戒嚴時期,只要官兵說了就算,要人就有人,要船就有船,要拆門板當堡壘,也沒有拒絕的權利,但當時的受害者要回頭向政府討公道時,卻需要一連串的證據,那個烽火漫天、封鎖的地方,要保留證據,簡直是難上加難」。
「戰地枉斷魂 金門人求償無門」,二○○四年元月七日的《中國時報》,以此為標題,橫跨半版篇幅聚焦,李台山成了代言人,同時披露半世紀前因祖母及姐姐遭逃兵槍殺,要求國防部補償敗訴的畫家李錫奇,欲「上訴最高行政法院爭尊嚴」。
「我幫李錫奇上訴最高行政法院,陪同開庭時,他放在口袋的手機鈴聲一直響個不停,要關機,但摸了老半天還摸不到機體,法官很生氣,當面斥說開庭還不關機」,李台山回憶出庭一幕,「為祖母、姐姐討公道,李大師上訴的最後結果還是敗訴了,在肅穆法庭內,那響了一分多鐘的手機鈴聲,至今也還在我耳際縈繞,或許,冥冥中,那也代表了一種抗議聲吧!」
是的,冥冥中。在法庭內那響了一分多鐘,關不住的手機鈴聲,情節描述簡直就是位很會說故事的小說家,笑中帶淚,李台山述說得太傳神了。二○一○年,「八二三砲戰」五十二周年紀念日前夕,李台山與我同獲台北市金門同鄉會主辦、五年頒發一次的「第一屆金梓獎」,我的得獎理由是「傳動金門學」;他的得獎理由是「護鄉行動家」,包含「無償協助因軍事勤務受害之鄉親行政訴訟達百餘件;又為金門早年不合理徵收土地,協助立委擬稿修訂離島建設條例第九條,大大減低民眾購回土地之負擔」。
每個人都是一張名片,自己設定的名片,他人界定的名片;經歷過電子公司經理、總廠長,後來又自行創業,從土地代書業起家,再組「第一聯合機構」擔任董事長,同時熱衷公益,長期擔任國防部新店監獄輔導老師,也出任同鄉會理事長服務桑梓;那麼,李台山這張名片的領銜是企業家及社團領導人。「作家」、「文學家」,過去似乎不曾被讀取。
忘了何時,李台山在我心中的名片界定中,已不再止於「企業家」、「護鄉者」,他仍然站在鄉事第一線奮戰、發聲,但我也看到他以一支筆、一顆心,在文化、藝術,乃至文學的場域舞動。他編起《台北巿金門鄉訊》會刊,發起籌組李錫奇藝術基金會、金門鄉訊人物聯誼會,金門旅外藝文學會,他推動亞洲美展在金門展出,他與牧羊女合力讓一份斷炊的老字號《金門文藝》重新復刊,他資助「新聞教父」鄭貞銘教授完成《百年大師》大書出版,他交出藝術家李錫奇、音樂家李子恆的採訪稿,他也一氣呵成出四萬字的小說〈燃燒的紅高粱〉,他又參與了金門日報《浯江夜話》專欄筆陣,時而出現澎湃、靜美之作。積累出的文化圖象、文字印象,完全顛覆、改變了我過去停留在「企業家」閱讀李台山。原來,他是隱藏版的「文青」。
文字與文學,再一次拉近了我與李台山的島嶼、情感距離。在台北塵世裡討論、編輯《金門文藝》,或者一場場高粱鄉宴的場合,五十八度的酒精催化下,我對他有了更多的心靈探觸;他提起小時候的夢想,一想當記者,二想作情報員。因此,初中時期就已翻讀《水滸傳》、《封神榜》、《三國演義》等章回小說,當然,也少不了瓊瑤的《窗外》,禹其民的《籃球.情人.夢》;高中時期,他對先秦諸子百家學說,特別是道家思想已多所涉獵,並且也窺讀三○年代魯迅、茅盾、老舍等家在台灣的禁書,恣意遨遊書海,以「沽酒不留身後債,買書散盡手中錢」豪情自況。高中畢業的大專聯考,他的成績可上世界新專編採科,亦可達到師大美術系錄取資格,在文字與線條之間,他選擇了可圓記者夢的世新。這樣一個曾經瘋狂閱讀、吞噬文字的「文青」,卻必須是謀食於都巿叢林幾多年,有了事業基礎後,才能重新回望海那邊的故鄉情事,也才又重新提筆,喚回、填補高粱田裡未了的文字夢。
《父親的高粱酒》,酒精的濃度未稀釋,文字的溫度依舊在。不再隱藏了,我驚喜讀到、看見了蟄伏了漫漫歲月的「文青」李台山,正一步一步走來,向島嶼,也向文學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