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底餅
「斗底餅」,我不知正確寫法是不是這樣,從小我們都這麼叫它,曾有人研究過,說也許是「到底餅」,不好,聽的人搖頭不認同,大家都想Top,誰要在谷底呢?何況早年它是當喜餅用的,但另有一派看法,到了底就要反彈了,是好名字。
它另有一個名字叫「媳婦仔餅」,這媳婦不是兒子老婆的意思,加個「仔」字,尾音拉高,就成了養女的別稱了。
斗底餅圓形,大小約莫跟中式喜餅相同,不同的是它沒有餡料,從第一口到最後,始終一個滋味,也始終黏口,吃一口,有大半黏在嘴裡,最好的方法是一口餅一口水,這有個附帶的好處,易飽,在窮困的年代是很大的優點。
這樣的優點於我而言卻是缺點,吃一口,黏個滿嘴,沒幾個人喜歡,至少我們這一輩孩子少有人恭維,但老一輩可能就例外,家族裡的成嬸婆可愛它愛得不得了。
成嬸婆和一般民初時期的人一樣,長年一襲黑色盤釦衫,放大後的小腳,走起路像桃花過渡般,慢慢搖。她在襁褓中即創造了一個傳奇,那時衛生條件差,家家戶戶小孩沒有一斤也有十來個,夭折一二個是稀鬆平常的事,這成嬸婆是家裡排行十二的孩子,又體弱,眼看養不活也養不起,有次村子鬧盜匪,大家忙著逃命,慌亂中把她往屋外竹林稻草堆裡一藏,等盜賊走了,父母撥開草堆,她睜大眼睛躺在草叢中,不哭也不鬧,「明明是要飼伊」,她的父親這麼說,於是取了名字叫「明市」。
明市在十八歲那年嫁給年紀長她一輪的成叔公,同一時期,鎮上首富也正大肆舖張的嫁女兒,綾羅綢緞、金銀細軟,嫁粧多得數不清,其中最引人側目的是一根銀竹竿,陽光下,閃閃發光,閃得明市睜不開眼,閃得其他新嫁娘暗暗欣羨,最後化為一聲喟嘆:「同人不同命」。
明市成了成嬸婆,每天煮飯洗衣,晾衣服時,她總把竹竿擦得閃亮,一邊說:「銀竹篙嘛同款曬衫褲。」
不知是不是那年代的流行,成叔公和嬸婆都有抽煙的習慣,家裡窮,白米飯根本吃不起,大都是番薯籤度日,抽菸,更是能力之外,但窮則變,成叔公學別人的樣,將乾木瓜葉揉碎捻成紙煙,聽說味道相彷,一樣能解癮,世上果然少有能難倒窮人的事,除了窮。
成嬸婆和一般媳婦一樣,要內外兼顧,公雞未啼就已起床煮粥,用睡眠換時間,忙完飯菜忙洗衣,最後再趕著下田幫人除草、插秧,數天的工錢才換一斗米,一斗米,卻換不了全家幾日溫飽,米缸常常見底,丈夫種田,大半年才收成一次,還常歉收,於是她得到處找錢,然而「錢四腳,人二腳」,她在後面苦苦追趕,追得連月子都沒坐滿就到鎮上的製餅店當奶媽,據說因此得了「頭風」,所以她的鬢邊常年貼著狗皮膏藥。
當了別人的奶媽,大部份時間都在餅店,自己的兒子只能由女兒照顧,餐餐喝米湯,喝了幾天,她怕孩子養不活,只好忍痛送人。
孩子送了人,當母親的還是時時牽掛,她讓大女兒悄悄去探視,回來後,大女兒說:「一直哭,也一樣只有米湯喝。」
成嬸婆聽了不禁淚下,丈夫說:「抱回來吧,死活都是他的命。」
抱回來的孩子命大,活了下來,有段時間還成了家裡的榮耀。
餅店小老闆斷奶後,成嬸婆頓時少了筆收入,但柴米油鹽日日斷不得,於是她憑著這幾年在餅店學來的交際手腕,和認識的一些大戶人家女眷,開始在「舍」字輩大宅裡進出,她知道有錢人外表風光,其實有太多不為人知的難處,一扇大門裡,有人掌權管事,存了私房錢想置點珠寶首飾;有的默默無聲,穿得華麗,卻可能捉襟見肘,得靠典當換零用錢,這些事大家都不願見光,得找信得過的人悄悄進行,成嬸婆看準了這點,她在各家穿梭,消息靈通卻不多話碎嘴,又擅於揣摩那些太太、姨娘們的心思,往往在眉高眼低間已達成某種默契,不好意思上當舖的,她幫忙跑腿;想變賣細軟的,她負責打聽買主,來來回回,不怕煩不嫌累,每每得跑上好幾趟才能說成筆買賣,賺點蠅頭小利。
這行業買賣雙方都是暗中進行,價錢只有中間人知道,其實很有從中賺取差價的空間,但成嬸婆傻了點,她只賺走路工,理由是富貴人家沒錢比小門小戶更難過,過慣好日子,拉不下臉告貸,還得撐著表面掙尊嚴,夠苦了,如果再趁機會佔便宜,未免不厚道,老天爺不會原諒。
可是老天爺好像也沒特別眷顧厚道的人,她依然長年與貧窮耳鬢廝磨,往往才說成筆買賣,兒子就伸手:「明天要註冊。」放進口袋的錢都還沒溫熱又得掏出。
很多人都勸成嬸婆:「飯都吃不飽了,哪有閒錢『讀冊』」,這也是實話,那年代,上學唸書對窮人而言是奢侈的事,孩子養到七、八歲就往田裡丟,牽牛也好,打雜也罷,少有人會想到唸書識字這檔事,實在是日常生活「顧三頓」最重要,番薯、甘蔗等莊稼只認汗水不認字。
唯一需要識字的是借錢寫字據,可那也是債主寫就,自己捺指模就好,頂多請大伯公幫忙看看金額、算算利息時會較不好意思,畢竟借錢度日實在臉上無光,但也習慣了,反正不只她一人,所以她也認為識不識字真的沒什麼重要。
她的兒子阿雄,不知是不是從小喝米湯,營養不良,七歲了還是瘦瘦小小,一副猴樣,下田幹不了什麼活,成天到處撿字紙,對著紙上的字描摩,他曾要求想唸書,但實在供不起,只好把他送到大伯公那裡跟著學寫字打發時間。
大伯公是家族中的大家長,年紀大了,每日看看書、教教附近的孩子唸些三字經、千家詩,平日喜歡研究命理,他養了二隻白文鳥,得閒就訓練小鳥啄籤,那籤詩有36張,跟廟裡的文字籤不同,鳥籤都是圖畫,內容不外歷史故事,如姜太公釣魚、三藏取經、包公請雷驚仁宗等等,每次啄三張,用內容交叉對照,為人卜吉兇。
阿雄對籤詩裡的故事很感興趣,課餘常跟在大伯公身旁聽他為鄰人排命盤、解籤說運,說說那些忠孝節義背後的血淚事蹟,他對岳飛尤其傾心,還削了根木棍當岳家槍,想學著「精忠報國」。
阿雄去上了一陣子課,大伯公就上門了,他對成嬸婆說:「妳這個後生是出世要來讀冊的,好好栽培,不要糟蹋了。」
對一窮二白的人家來說,出個讀書人才並不是太值得高興的事,不供他讀,未免可惜,供他讀,實在吃力,對其他孩子也不公平,總不能全家節衣縮食拱他一人,但大伯公三天二頭就來遊說:「光宗耀祖就靠他了。」
幾次下來,成叔公夫婦被說動了,加上前頭幾個孩子已能下田或打工賺錢,他們都願意幫忙供弟弟唸書,只有二女兒有意見,她大力反對:「做人要惜本分,什麼出身什麼命,不能伊一人讀冊拖累全家。」
這二女兒一向慳吝成性,幾個兄姊賺的錢一分一毫都用在貼補家用上,只有她,誰都別想拿她一個「銀角」,有時成嬸婆手頭緊,希望她能幫幫,除了一頓氣什麼也沒有,好幾次成叔公火大了,拿起掃把追著她跑;好笑,或說好氣的是,家裡最會挑精揀瘦的也是她,總是嫌伙食差,怎麼番薯籤老是多過白米飯,廚房裡少少的豬油常被她拿去拌飯吃。
為了供阿雄上學,成嬸婆再回到餅店幫傭,那餅店是鎮上最大的一間,每天多少會有些下腳的散餅,這些老闆娘就送給店裡的幫工,算是獎勵,成嬸婆生財有道,她將較完整的餅切塊賣給左鄰右舍,剩下的碎餅才輪到孩子和丈夫,這些餅裡偶而會有「斗底餅」,大家都知道她愛吃,每次招呼她多吃點,她永遠說:「在店裡吃過了」,久了大家都習慣不叫她了,直到大女兒訂婚時,男方送來喜餅,她拿起印了大紅「囍」字的斗底餅嚐了一口,才不經意漏了口風:「好幾年沒吃了。」
阿雄上了學果然沒讓大家失望,每學期都拿獎狀回家,一路唸到台北的大學,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形色匆匆的回來,家人問:「還沒放假,怎麼回來了?」他什麼也沒說,接著就大病了一場,整天昏沉沉、似醒非醒,夢囈不斷,那段時間成嬸婆常坐在阿雄牀沿,摸摸額頭捏捏手:「汝係安怎?」
病癒後阿雄沒回學校,整天遊魂似的東晃西蕩,成嬸婆再問:「汝係安怎?」他還是搖頭,問急了,就啊、喔、嗯一下,永遠單音回答,問不出所以然,成嬸婆只能無奈的出門,她還有好幾家的衣服得去洗。
至今,沒人知道阿雄究意發生什麼事。
消沉了一陣子,有天阿雄突然戴起黑眼鏡,在街上擺了張小桌子,做什麼?他買了二隻白文鳥,從此每日幫人卜前世因果、算今生榮枯。
「就算不再唸書,也該找個正規的行當做。」鄰里這麼議論,成嬸婆也勸了幾次,阿雄依然天天提著鳥籠出門,兒大不由娘,從小她沒對阿雄說過重話,現在依然,她只能自己嘆氣:「儉腸歛肚,拚出一個算命仙。」
有一年重陽前幾天,阿雄突然到處打聽哪裡有賣「斗底餅」,這東西近年較少見了,找了好幾家餅店都沒著落,後來才在一個流動小攤上買到,他說:「阮阿母托夢想吃。」
一炷清香,幾縷輕煙,供桌上斗底餅三個一疊,成嬸婆收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