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殘手記
在寫作的道途上,有幸得到許多長輩與文學同儕的指導與鼓勵,其中,一直到現在仍然維持音訊不斷的,是文學大師李喬,李喬師之於我:亦友、亦兄、亦師、亦父。
2018中期,我突然興起:想想自己,自從接受「血液透析」治療腎臟疾病之後,醫院方面幫我申請了「重殘手冊」,於是我在未滿65歲時,即享有乘車「半票」的優待。既然「重殘」,那麼就來寫寫「老殘記事」的散文隨筆,紀錄生病之後的心靈故事。
「老殘記事」發表於「文學台灣」,李喬師閱後便急著由苗栗打了好幾次長途電話找我,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老殘、老殘,你一點都不殘!為什麼要稱自己『老殘』?」老師的話猶如一聲響雷:震醒沉睡中的我!
2019初始,老殘記事隨著「2018」結束,那麼2019起就寫「不殘手記」吧?老殘與不殘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同?……。
之與「文字」結下不解之緣始於15歲,不可思議的年紀,同學、玩伴們還在「玩彈珠」、「捕知了」的時候,我已經提筆書寫,已經是「為賦新辭強說愁」!也不記得當時的自己是在訴說什麼?
這一寫,便是一世人,直到老了、病了……。成為重殘還在思索;此生還要寫些什麼?有時想想,這是上天賜與我的「生存技能」吧!我生來就只會「寫字」,我寫的字因為好友們的不棄,以及大肚量的包容,在我的晚年賜給了我「生活之機」,我要感恩好友的容忍與氣度。
自從被宣判「重殘」重刑之後,我沒有「失志」:也沒有有「活不下去」的感覺,心中反而有不斷的鬥志興起。2018是一個混亂、失序的一年,之前,我心中有許多想要書寫的故事,都是我親眼目睹的、親耳聆聽到的:真實的故事。
2019是我新的里程:我的新生活才剛要開始;也是我心靈生活的啟動年。幾乎,每一年都會有新生的衝動,也是每一年都會如此振奮地鼓勵自己,希望2019對我而言,不是空談的一年。
1975年5月中旬,奉派赴日,接受造船技術訓練,學成歸國後的老殘,因工作關係,一直都居住在古稱「鳳邑」的古早縣城,如今名喚「鳳山」,是個古意盎然的「古都」。這兒曾是人文薈萃的所在,古代,相信一定曾有不少文人雅士群居於此。
每天,在此「城中」出入,不殘總有「思古幽情」,想像自己也許曾是古詩人;古詞人或者……。不殘總是不相信找不著前世的自己,他覺得頗為好笑,人們經常掛在嘴邊所謂的「前世今生」,不殘覺得垂手可得;卻又離得那般遙不可及。
多少不眠的夜晚,不殘起床,棄眠醒轉,與寂寞同行,與古人神交,為的是:尋覓前世今生的連結。虛無飄渺的前世,那是一種「虛構」的境界;今生,則是實實在在地正在進行式。
一甲子多的歲月,前半生已經成為只有「記憶」才能尋回的「歷史」,回首過去,不殘記憶猶新;而且處處「血跡斑斑」、「不忍悴睹」!因此,成為不殘老來不時鼓勵自己「向上」、「向善」的誡律。
在不殘腦海中想要鉤織這一甲子多以來,在他所生長、茁長的這塊土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身邊的人與事,是如何以自己卑微的生命過日子?這是一個命題很廣泛的「申論題」!豈是小小不殘所能背負的使命。
自從住進來後,即不曾搬遷過居住環境的不殘,對於過去曾經擁有過的「圓滿人生」記憶,全數隱藏在這個「寓所」的每一個角落,不殘的一舉手一投足間,即可觸及「從前種種」!或許才是他心心念念不肯離去的元素。
要背負著「獨居」宿命,過完餘生的不殘,對於生命中的遺憾,曾經有過任何反省?那反省有助於任何命運的改變嗎?他有時會如此反問,在得不著任何答案時,不殘只能搔搔頭顱笑笑地說「交給歷史」吧!
這樣的「回憶」式的生活方式還能過多久?可以在捕捉到前世蹤影前,和今生的故事想連結嗎?人生,就是有太多的不美滿,使得「一個人」要有那麼多負荷!這,應該就是「前世今生」的一種鏈結吧!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是不殘自始便覺得,人本不該如此「自尋苦惱」,天下間所有大小煩惱都是自找,自喻為宇宙間「最聰明動物」的人類,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認為」,那就是「自大狂」的表現,不殘自己年輕時候也如此,太多的「自我意識」高漲,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頓時顯得緊張、隔閡,因此,而封閉了個人自由思想,使人變得更加「內斂」而不合群!其結果;就更加使一個人封閉。
所以,不殘為了不使自己與外界缺乏溝通,他經常想到要利用各種管道與朋友們互動,在「獨居」歲月裡,不殘為自己制定了「潛規則」,亦即:在一段時間的獨居之後;他會選擇回歸「群居」,這時候,他多半會回到鄉間與母親、弟弟及其他家人共處。
在短暫的「群居」歲月,不殘感受到母親還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中還是有需要母親來凝聚力量。那是來自於母親堅毅精神的感染!對於她一手辛苦打造的這個家,她雖然有些許遺憾;卻也有無限「安慰」!在她膝下4個兒子中,次子於39歲那年終於跳脫不了「劫難」而離世,母親強忍悲痛協助二兒媳,完成後事安頓了二弟的家。這期間,不殘讀得出母親心中的 不問;母親也不言說,母子倆「心領神會」,老殘深怕觸及母親心中的「痛點」;讓她「痛不欲生!」
然而,不殘總是「看」不見母親外表的痛,母親總是把美好的心情表現出來,在家中如此;在外面亦然。她小時候讀過6年小學校,快畢業那年,經常為了躲空襲而疏開鄉下。六年級那一年書,不是讀得很完整,而基本上,母親是屬於「識字」的「知識份子」。那時候,鄉間如母親那般學歷的女孩不多,母親說:因為自己是養女,有了養父母全心的疼愛,才得以完成基礎教育。
不殘不止一次地追尋:自己有沒有得到母親「堅毅精神」的傳承?可惜!少之又少!只那麼一丁點。不過,他也找著了來自母親那兒的「忍」,他似乎承襲了來自於母親身上「忍痛」的能耐。
所以,現在的不殘,如此這般,可以忍受血液透析針扎的疼痛,應該是來自母親忍痛的DNA。
其實,「忍痛」只是人們應對病體折磨的一種;和病魔妥協的方式之一,否則,當人要辭別人世之前的痛苦與掙扎,非一般人所能承受;這也是人世間要有「安寧病房」的主因,這也是對人生最後尊嚴予以尊重。隨著世界潮流的演進,人的思想應該更為寬廣、開闊。這,也是不殘晚年一直追求的「人生新境界」,不殘肉體的痛,為他帶來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在「痛苦」中尋獲的真正「生命意義」。
不殘現在每天都在乞求上天,能夠給他多一點的時間,他並非貪圖在世間能夠有多一點的「享樂」,他是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時間,完成此生心願。不殘還有很多自認尚未翻轉的人間正義,仍然遭受人們忽視,有的是由於人們自私心態所致不希望被翻轉;有的則是因為既得利益者的自私自利,還有無知人們的共同怠惰,讓歷史的扭曲成為永遠的傷痛,永遠得不著翻轉之機。
做為一名「文字記錄者」,不殘從未許過任何宏願,因為他害怕自己做不到,只是,卑微的希望自己:能「忠實」地記錄下,這個世代、此一社會的點點滴滴,以及所見所聞、毫不造假。然後,在烈日下、在風雨夜,逐字逐句的紀錄那些快要被社會大眾遺忘的「真相」,如此而已!不殘此生足矣!
每個「透析日」,不殘等於看到了整個社會的「縮影」!來自各階層的腎病患者和老殘一樣「腎臟」機能嚴重損害,只得利用「機械救援性命」,每位患者的個性迥異,有的靜靜躺在病床上等候護理士處置;有的則由外勞或者家屬推著輪椅進入洗腎室。
他們大部分還有其他症候群;還有其他病痛,洗腎室自動門一開,他們便呼天搶地哀嚎聲四起!這樣形容可能有點誇張,但,由此可見:他們每天是如何生活在「病痛」之中,他們那一聲聲的哀號,只是在宣洩心中痛苦的一部份而已。
然,不殘也十分同情他們「喊痛」的不得已,沒有受過針扎疼痛的人們,不會了解他們的「疼痛」,而且,這樣揪心之苦的疼痛,必須跟隨他們一世人!不殘能懂;只因不殘身陷其中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