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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歲月,慢讀舒亞

發布日期:
作者: 楊樹清。
點閱率:2,171

時光膠囊裡的黃金山城
閱讀賴舒亞的文字節奏和她《金色聚落:記金瓜石的榮枯》裡的記憶風景,我得一「慢」字:慢讀,慢思、慢想。
「慢讀」之後,再進入一座「慢城」。
一個新的城市哲學,一種新的城市模式,正悄悄在歐洲及台灣一些小城裡誕生,這套哲學叫做「慢」。慢城運動是慢食主義的發揚光大,發源地義大利,目前,全世界已有三十個國家,兩百一十三個城市,包括台灣的花蓮鳳林、嘉義縣大林、苗栗縣的南庄與三義都獲得「慢城」認證。
「慢城」的代表城市,義大利的小鎮布拉,是慢食組織總部所在,被視作是逃避一切俗事的最佳地點,漫步在小鎮上,當地人會在路邊咖啡座坐上大半天,發呆、閒聊或者看著路人來去的身影;在樹蔭環繞的廣場上,飄散著丁香花與薰衣草的香味,石凳上的老人如雕像般呆坐著。
與布拉同樣緩慢,聞得到薰衣草香味的地方,我又想起普羅旺斯和一位作家的故事。英國作家彼德.梅爾,一九八九年所出版的《山居歲月》,敘述他與家人(太太和三條狗),遷居法國南部普羅旺斯省份時的第一年生活點滴,生動、細膩描寫當地生活、風景、人文,讓人們對普羅旺斯產生了閱讀、親近的熱情;《今日美國報》在此書一問世就提出評價和後來果真引來熱潮的預言,「短而甜美,這些文章如詩如畫地描繪出一個迷人又慢活的地方,說不定會召喚人前往那裡,過過下一季的人生。不論你選了哪個目的地,透過梅爾的回憶、提點和有力的敘事,你會發覺那是件可能的事。」
舒亞筆下的金瓜石,雖並未申請「慢城」認證,郤是我心中認定、包裹在時光膠囊的一座「慢城」;游移在書中,緩慢流動的人、事、物,也如我心中的普羅旺斯。我想,毋須取得「慢城」認證,快速輪轉、繁華落盡之後,金瓜石已是一座比慢城更能慢活的城鄉。
重回《挖記憶的礦》初書年代
與舒亞結文字緣,起於二○○三年,她以〈挖記憶的礦〉,我金門同鄉文友林媽肴則以〈穿越鐵疾藜與軌條砦〉同獲時報文學獎鄉鎮書寫獎,赴約台北巿長官邸藝文沙龍的頒獎典禮,舒亞走過來打招呼,說讀過我的文章,〈番薯王〉尤其令她印象深刻。年齡差一輪,陌生、疏離的兩個人,「老文青」與「女文青」,因著文學,以及一些共同的人和記憶串連,我再進入了舒亞《挖記憶的礦》的土地、文字世界。
二○○七年,舒亞的散文初集《挖記憶的礦》問世。初書的自我剖白,她欲由個人生命的體現,觸及至金瓜石與台北兩座城市,刻畫聚落與都市的浮世繪。
《挖記憶的礦》書中,舒亞以原生母土的金瓜石為圓心,間及九份風土,再連接到城市,並作對比、觀照。篇與篇之間,可以窺見她用心追索、喚回消逝中的原鄉風景,也用情與都會行走的「你」進行對話,她的企圖,不在礦石景物的浮面描繪,而是更深層的生命記憶礦產探勘。在評論〈記憶的礦〉單篇文章時,詩人向陽讀到了記憶的底層,他說,「寫的不是觀光區的金瓜石,而是地底下的金瓜石」;通讀全書,學者作家楊翠則看到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生命行旅,「閱讀賴舒亞,像讀一個不合時宜的靈魂。看她如何展開航海圖誌,喋喋不休,細數一層又一層不合時宜的生命行旅。正因為不合時宜,賴舒亞的文字,有一種獨特的節奏和韻味」,散文家鍾怡雯呼出「一種低調安靜的舒展,幽幽靜靜宛如沒有雜質的低迴清唱」;沒雜質的純淨文字,再讓書評家應鳳凰以〈生命的礦脈,無雜質〉為題評論,「從賴舒亞手裡淘給我們看的礦、寫出的文字,其實顏色並不鮮豔。她的散文調子緩慢,絕非亮麗的水晶,沒有五顏六色可閃爍耀眼」。
「不合時宜」的生命行旅,「低調安靜」的舒展、清唱,「並不鮮豔」的文字和緩慢的散文調子……,《挖記憶的礦》,賴舒亞以精釆的命題,被讀者看見了一隻獨特的筆,也讓各家發出不同的品評;在我讀來,她的初書,內容跳接並不連貫,文字起落並不穩定,但那種慢節奏的行文,郤形成她獨奏的筆韻。我也看到孤注投射山城故鄉的舒亞,原來《挖記憶的礦》故事未了,只是個引子,她終將再探索、再帶領我們回到記憶的現場,進行更大規模的書寫。
映現《金色聚落:記金瓜石的榮枯》光影之書
經過十多年時間的淘洗、沉澱,賴舒亞再以金瓜石故鄉命題,且集中書寫,終於生出了《金色聚落:記金瓜石的榮枯》之書。
輯一,「舒柬」,有採金片段,山與海之間,霧中風景等寫實、寫意的描寫,喜歡「漫遊」的舒亞,「每趟的出發,雖未知內容,但單純的旅行慾望使人安心,恰似一張通向綺麗未來的請帖,邀我心甘情願前往不同的地方」,正是以這樣的心情出發,她在〈舒柬〉中,凝視到「金色」的光影遺留,「水裡的岩石色彩,皆是濃稠的金黃色」,日照映現早年礦山「拓印在長長的金光路上」,踩在腳下的黃金城,「過去,挖金礦;現在,採回憶」;延伸的記憶圖像,舒亞「沿著臺車軌道走」,走進輯二的「金色聚落」,在這裡看到了金色的光,也讀到了幽暗的歷史,「日據時代,台灣人遭受許多不平等,日本人的宿舍有電可用,但台灣礦工的宿舍卻無電可用」,「擊碎岩石的台灣礦工,紛紛染上矽肺病」,「礦山居民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土地」,「一歲一枯榮,遷居異域不久,聚落礦坑全面停採,商家陸續結束營業,居民無以維生,人口逐漸外移」,黝黑與金色的交錯,舒亞頓悟到「人與故土之間的牽繫有時細微到自己也難以想像,單是一爿門扉或斑駁的石牆,甚至石階上孤寂的綠苔,皆令人割捨不斷」,滿載著鄉愁重量的臺車也把往昔光陰拓印出長長的軌道,不停地朝遠方駛去,她沿路跟隨,回到了童年,回想起已凋落的雙親,愈發珍惜曾在這片土地上度過的點滴,她為生命發出幽幽的歎息,「待靈魂將歸回安息的時刻臨近,我們是否能替此生繫上一朵無怨無悔的蝴蝶結?」
而個人的、家族的華麗與滄桑,舒亞則在輯三「假若悲傷是必須」裡淘洗鄉愁,發現歷史,重建心靈家園,記錄了外來採礦人留下的「溫州寮」,老金瓜石人的「祈堂腳」,過去產業道路未拓通前的「路坎仔」,以及連結居民生活的「水圳橋」,人事地景的描繪之外,舒亞把悲傷的重量放在〈驚蟄〉上,她寫到與民宿主人至春山叔家小坐,從金色聚落中忽折射出白色歲月,浮現出一段影響了瑞芳、金瓜石聚落生態的「金瓜石事件」;舒亞也經祈堂路來到被規畫成「國際終戰和平紀念園區」的戰俘營舊址,當讀到一九九七年落成的台灣戰俘紀念碑碑文,舒亞當下的直覺反應是:虐待戰俘的不是日本人,怎麼會由台灣人斥資為受難者立紀念碑?她百思不解,「金瓜石事件」,政府何以沒比照紀念戰俘營的模式辦理?望著眼前曾就讀的瓜山國小,想起那些無辜的殉難者與她一樣,曾坐在同一所學校的教室裡求學,卻被迫提早結束生命,回溯這段悲傷的歷史,舒亞如斯沉重,為族人寫下了厚重的〈驚蟄〉,同時也等待著老聚落新生命的降臨。
礦區裡的驚蟄,聚落外的閃電,「假若悲傷是必須」之後,舒亞引領我們從歷史的章節走出,來到輯四「翻閱城事」,再走入輯五「於是有了光」,輯與輯的綴連、銜接,看到了記錄、承載黃金山城脈動的黃金博物館,也看見了金瓜石「左鄰右舍」水湳洞與九份,以及空氣中混凝著泥土香的民宿;走過蜿蜒的山路,她驀然回首,望見新拓出來,浪漫公路、緩慢小路,幸福小路等新冒出的道路,音樂人、畫家的進駐,人心與土地的頻率在這裡對上了。像她所說的,「我平淡地思索著,漸次沒過去那麼悲傷了,或許,雲淡風清也是鄉愁的另一雙翅膀,帶我飛得更高更遠。」
金色歲月,慢讀舒亞。於是,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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