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寧的故事─一位榮民參加越戰的點滴
1.
海寧,是地名,也是人名。可是以下要說的故事,不是浙江省的海寧市的起伏及發展,也不是某電視劇名叫李海寧的女主角的台詞或演技。
李海寧,是如路人甲般的真有其人,生在中國成都,長在台灣台北,現在美國舊金山終老;好聽的說:是在動亂時代中的一頁奇蹟與見證;平實的講:如今,就像秋日一片即將飄落的殘葉。
海寧命名的原因?是祈福、是願望,如期望海疆平靜,旅人平安,國家安定。而此刻的海疆,指的不是海水,是海水下的潛艇。民國34年,日本舉著大東亞共榮圈的巨大謊言,掛著太陽旗的海軍封鎖了中國整個海岸線,窒息著中國的呼吸與交通。
赴美受訓的中國軍人,無法一路往東,船舶要先南下繞道澳大利亞,再往東北的目的前進,在海上繞了一個大圈,就是為了安全。此時,懷著身孕的母親,朝思暮念的就是夫君的安全,還有肚裡的小生命;一個遠在不可測的天外,一個卻觸手時時可及。除了天命,就只有期盼,期盼海路平安順利,也更期盼侵略者戰敗,國家安寧。
孩子平安出生了,小小啼哭的生命,就叫海寧吧!紀念那一段牽腸掛肚與期望歲月靜好的日子。民國38年,海寧四歲,隨父母來台。海寧如此介紹他名字的來由。
2.
海寧,並不靜好,是壞透的孩子。民國53年就學後,小學幾乎無法畢業,翹課打架頂嘴欺騙……,所有的壞事都幹了。校長無奈的找了母親到校,說:是我走,還是你家公子走?
小小的孩子,能把校長氣成了像事鬧離婚的夫妻平輩。讓人猜想:那不是天才就是轉世的惡魔,是世間少有的事。爾後求學的過程,也像走在怒濤滾滾的海上,退學轉學,轉學退學。海寧說,他讀遍了台灣中、北部的職業學校,也不知如何畢業的?無計可施的父親,大概認為這個孩子,是前世深的罪孽,強迫的送進了寺廟,剃髮出家,或可挽救;可是,和尚只當了三天,小和尚就偷跑下山還俗了。
3.
民國53年,19歲,只有從軍。讀軍校,後備軍官班,是那個時代許多人的歸宿。海寧突然歪著頭問,知道後備軍官班是什麼?你搔搔頭,不確定的說,可能就是後期所謂的專修班,上課時數短,畢業後立即分發部隊;是在特殊的時空下,設計的一個短期軍官養成班。
畢業後分發部隊,不是後勤,是特種部隊。山訓、傘訓……,吃了不少苦;反正就是爛命一條,混混一個。可是爛命也要珍惜;混混也想翻身。他隨著眾人跑到關西,摸骨,一人120元,想要知道自己的命運。
那有名的摸骨師,摸了一下頭顱,手就停了。客氣地說,到外面的客廳等一下。等一下,摸骨師出來了,手裡捏著160元,抱歉地解釋:無法告知結果。為什麼沒有結果?醫生看病,治不好,至少也要說個病因病名或原因。沒有,都沒有。是摸不出結果?還是結果複雜的超越了語言?抑或踰越了摸骨師的理解?
總之,海寧很得意。得意,別人去算命,要花錢;只有他可以賺錢,120變成160,賺了40元。
4.
民國57年,官拜中尉,海寧退伍了,隨著全家移民美國的腳步,離開了台灣。同時也開啟了他另一個迥然不同的人生─成為美國海軍陸戰隊的一員,並參加越戰。
黃種人在美國陸軍,並不少見;可是在陸戰隊,卻是極少的稀客。稀客,沒有優待;反而因為黃種人,招到霸凌:黃種豬、清奴…是他另一個名字,在講求嚴格軍紀的美軍中,種族歧視,一樣盛行,而且來自直屬上官─連長。
海寧不是豬,也不是奴。但此刻,他聽到如此欺凌,頓時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獸,憤怒地衝上前,猛揮長拳,擊向連長。暴行犯上,而且是在戰地,送上了軍事法庭,判決是何?海寧沒說,他不肯說,更不願說,只流利地說出了一大串一大串如鞭炮似的美國國罵。
然而,海寧也有得意的時候。台灣的軍事訓練,仿自美軍;連立正、稍息的姿勢,都與美軍一樣。你記得在台灣受軍事基本訓練時,立正的要領是兩手伸直、平放身體兩側,中指與褲縫貼齊,而後又改為雙手握拳……;你曾好奇地問為什麼?答案是因為美軍改了,國軍自然要變。
海寧有中華民國部隊的歷練,如今做了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階級降了卻是重作馮婦,當然比一般菜鳥美軍經驗豐富又動作正確。教練場上或是劈刺課上,海寧就是標竿,經常出列示範,讓美國大兵驚訝,這個矮小的黃種人,根本就是天才,一教就會,不教也會;海寧微笑不語,算是為自己、也為黃種人出了一口鳥氣!
5.
民國63年,進昇中士,也正式出征,戰地越南。駐地是海上的軍艦,每天拂曉搭直升飛機上班,傍晚再搭直升飛機返航。
裝備、設備優良,甚至是豪華,至少比北越或南越軍進步三十年。可是,真正到了戰場,到了叢林、坑道等地游擊戰,優越的火力與裝備似毫佔不到便宜,雙方打的慘烈,休假時整補,才發現每連平均傷亡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海寧,當然受過傷;從戰場上撤運回來,躺在地上,救護兵把他身邊一具具或死或傷的身體分類搬走,獨留下痛苦又疑惑的他。
他一邊喊著他隸屬的部隊番號,一邊叫著需要救助。救護兵才猛然發覺,這位黃種人是美軍,是美軍的海陸戰隊員。黃種人在白人、黑人佔大多數的美軍中並不吃香。但在東方的戰場,卻是公平,甚至是幸運。海寧說在有次肉搏戰中,就是彼此面對面的上了刺刀,他大喊了一聲:殺之後,瞥見北越軍眼中露出了狐疑之光,就在這狐疑的剎那,竟是一生一死的關頭。海寧事後一直懷疑,對方聽得懂中文;甚至,對方就是穿著北越軍的中共的軍人;在觸目皆是白人或是黑人的戰場上,任誰也想不到會有人說出中國話,儘管只有一個字─殺,而這個殺,卻救活了自己。
6.
戰場上總有意外。空軍轟炸了自己的前鋒。砲兵轟擊了在前方戰壕裡的己方人員。海軍陸戰隊,一樣有不能說的意外。部隊行進間,走在海寧後方的戰士,突然兩手扳著他的雙肩,他以為是玩笑,甩了甩,不動,仍然伏在他的身上;最後他生氣的以過肩摔,甩開了黏在身上的身體,才發現那人早已中槍,死了。死在他的背上。海寧像哭也如笑地說:那真叫死不撒手!可是,背後的子彈,哪裡來的?海寧直到今日仍然不解,因為背後中槍的狀況多起,超過了偶然或意外的機率。
偶而,你會叫海寧是藍波,第一滴血電影裡男主角的名字。海寧,總是無動於衷,他顯然沒看過那齣描繪參加越戰後返鄉戰士的電影,或許他根本不屑去看。真正從殺戮戰場上下來的人,沒有一個是英雄。
「一個禮拜都無法吃東西!」海寧說:胃是空的,身上卻像沾滿了血腥、屍臭的氣味,那是一鍋在腦海中蒸騰的湯,再美味的牛排,擺在眼前,只覺噁心,無法下嚥;或許那是人類潛在的良知,是戰後湯涼後浮起的醍醐。
但同樣的良知,經過了戰爭機器的攪拌,也會扭曲變形;如美萊村的屠村,那是南京大屠殺的縮小版,是號稱第一強國─美軍犯下的罪刑。戰爭的面孔,就是惡魔的五官;在任何時代、地點,或民族在任何光冕的口號下,戰爭一直都淌著相似的基因--殘暴扭曲的人性,再如何易容,也不會改變。
海寧語重心長的說,沒有經過真正的戰爭,是無法了解與感受的!
7.
海寧退伍了,戰爭餘留下的心理創傷,才開始發作,他接受20年的心理治療;幸運的是美國政府,給予了優厚的撫慰金,每月進帳,生活無慮。
偶而返台。在他的皮夾裡保有一張如新的榮譽國民證,不時的示人,讓人詫異不解他為何如此珍重;就如當初見面,我問他的英文名字一樣,就是Heining Lee,沒有變過,也不需改變,海寧說一輩子都是這個名字。然後,他會拿出他的美國護照上的名字,證明後,他就會告訴你:這個海寧命名的來源及他跌宕如戲的一生。(限於篇幅,有關越戰中美軍吸毒,南越政府潰敗前的民間倉皇逃難,與女子如貨物般交易的慘況……,就不及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