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繁「花」過後的滄桑
　撐開傘，你引領我走入一場雨中。
　 這是入夏前春季裡倒數計時，最後一波的冷氣團，放眼望去，四周盡是潮濕的世界。你喜歡跟著吹過一山又一山的風走，尤其是在雨中，去咖啡廳消費一杯奶味很濃的拿鐵。
　其實，我是個很瞭解你的人，鹹淡適中的烤雞肉串；黎明初昇的旭日；累累彎垂著枝枒的梅子果實；網子內因季節性收穫豐富的魚蝦，皆能讓你像孩子般一樣眉開眼笑。「已涼天氣未寒時」，大自然以陰雨霏霏的節氣型態，散溢在你歇腳的咖啡廳窗外。
　你的雀躍在咖啡廳裡蠢蠢欲動。
　選擇一個擁有無敵景色的位置坐下，看飄渺霧色，你拿起小湯匙順時鐘攪拌，不疾不徐的，過一會兒，換逆時鐘。你喜歡聆聽湯匙敲擊瓷杯的聲音嗎？只見熱騰騰的白煙向上飄升，咖啡與奶精交融後的氣息，溫暖周遭冷空氣。
糖包被你剪開來，向著杯緣裡傾倒，我覺得糖粉流失的樣子，像青春的沙漏。
　那年冬天，我去你的山中小屋作客。
　要成功抵達你的山屋，必須先經過一條獨一無二的深幽古道，古道的兩旁林立著百年老樹，有一次，我把躺在樹下的花瓣指給你看。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你笑了起來，說這是冬天，地上躺著梅花很正常。你喜歡冬季梅雪，梅遜雪白，雪輸梅香，梅花與白雪，各有特色，獨領風騷。
　只要一有空我就會沿著那條古道拾階而上，數著梅樹，嗅聞芬芳，雪映梅香，盡頭處，就是安靜的山屋。
　那種安靜近乎寂寥，有一種繁「花」過後的滄桑感。
　我和你一樣，鍾情於白雪，留情於梅花，看著落梅如雪亂的樹下，我心中盤旋一層強烈不捨，而你並未察覺。
　其實那次，我們在雨中咖啡廳談笑風生，玻璃窗開啟，我抬頭便聞到隨風撲鼻而來的梅香，很想告訴你：
　枝枒上的花會吐納夢想一般的甜度。
　我喜歡花掛在高高低低的綠葉間，像青春一樣的鮮豔，搖曳得自由自在，元氣十足的生命力讓人感動，心情上可以盛開出驚奇與喜悅。
　只是，你終究沒能聽見我的頻率，晴空萬里消失在這一刻，大雨乍然出現，降低天地間的能見度，也覆蓋了我的話。
　我聲音被雨水洗滌之時，你端起瓷杯，一只彩釉著「閒敲棋子落燈花」主題的圖騰，一口氣飲盡，很有氣質地，安安靜靜的樣子像倒飲著時光的沉寂。
　太靜了。靜得像真空。
　春季，友人的咖啡廳在緋寒櫻綻放時歇業了，當磨豆機與咖啡壺功成身退地撤出店家，無言的模樣看起來無辜，竟然，有幾分像你？只缺乏一輪暖陽點亮寂寥。忍不住想像，若上天賦予它們聲帶，開口的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
　我站在繁「花」落盡的老樹下採果實，春天裡的梅子綠得緊，像記憶裡的稻田。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我常想起這兩句詩詞。當梅花與白雪皆不存在時，還剩下什麼詞彙可以形容老樹的孤單？
　「零落春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宋‧陸游
　我能相信花的善解人意，即使化作春泥，也要將香氣繼續遺愛人間。風的活潑讓我深深呼吸時可以聞到，童年時夢想的甜味。
　我彷彿可以看見，枝枒上的花苞，一朵接著一朵，開出了一樹的夢想。
　破曉時分，望向太平洋，看著旭日東昇的我們，一起欣賞被光芒照亮的地平線，以及整座城市。從今而後，彼此心靈脆弱的某部分，是否能藉由明亮的光芒，漸漸清晰？
之二、寒梅著花未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蘇軾‧定風波
　雖然沒有蘇軾拄著手杖，曳著草鞋的樣貌，但我依然有著勝過騎馬的自在，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只要輕便一身，勇敢便能出現。相信心中知足常樂，天下便無什麼事好怕的。憑著一雙萬能手腳，我覺得自己好像複製了蘇軾的勇敢。
　即使遠方寒風細雨，也能無所畏懼的抵達天涯。
　你走向遙遠的天涯，在咖啡廳歇業後，你與友人同行，前往內地一處北風蕭蕭的地方另起爐灶。你的夢想是把咖啡豆香氣發揚光大，氣味？氣息？我想起空氣裡的甜度。
　關於夢想的嗅覺。
　這麼冷，也許很需要炙熱水氣的平衡，我想，北方的國度裡，住著許多懂咖啡的人吧？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
　緣分起起落落的一生會告別很多人，站在走過戰火的古城門外，與你此地一為別，那天寒地凍的空氣裡布滿飛雪，綿密的，並不停歇也不疲憊地直直飄落，恍惚中，我竟以為是楊花。
　冰雪世界，大片的粉妝玉琢，我相信千年前蘇軾對妻子王潤之的想念，猶如飛雪翩翩，一發不能收；千年後同樣飄雪的天地間，不聞鳥啼聲，也不見雁飛過，只有像雲朵一般蒼白的天空，從四面八方不斷吹來冷風。
　我們之間有相思或者想念嗎？
　「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春天快要消失了，楊花開始盛開，這個季節，遠去的人都會回來嗎？我披上大衣走向遠方，只見楊花經風一吹，花雨滿天，壯觀的規模，像準備降臨著的瓣瓣飛雪。
　我知道這不是飛雪，梅花也已然落盡。
　深夜，被月光淹沒的雲端，看不見雪花。四周很寂寥，我在漫長的夢裡看見你了。「相見時難別亦難」，要告別的難度在於，不知道再次相見的日子；我不明白，在楊花似雪的季節裡，為什麼，會在夢中見到你？
　你會回來嗎？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唐‧王維
　明年冬天你回來的時候，不知道窗外那一大片的梅花，開了沒有。倘若梅花開了八九成，請你拾階而上記得放慢腳步，別踩到了躺在樹下的花瓣或者是地上的落梅。當你的心靈柔軟而細緻，也許還可以聞見，空氣裡，夢想盤旋著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