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
老杜一跨進辦公室,不需開口,櫃台人員馬上拿起電話,一層一層往樓上通報:「老杜來了。」一會兒,樓上斷斷續續有人下來往側門外走。
老杜,何許人也?一個賣年糕的小販。
每天一早,他一輛摩托車大街小巷穿梭,大概十天或更久一些,他會到辦公室旁的小公園擺攤,永遠清一色裝扮,黃色安全帽鬆鬆的罩在顴骨高聳的瘦削臉龐上,手上提一個彩色條紋塑膠「茭志」,裡面是一桿秤和零錢紙鈔。
他的年糕特別好吃嗎?倒也未必,有人讚好,有人說平常,但至少沒聽見誰嫌過,唯一的共識是真材實料,從磨米漿到上竹蒸籠炊煮,完全遵古法,連瓦斯都不用,大灶裡燒的是木柴。
除了年糕,他還蒸蘿蔔糕、九層粿,都是自己一手包辦,早年在市場擺攤時,他還炸年糕。年糕有二種,一般口味和紅豆年糕,可切片掛上麵糊油炸,也可以包餛飩皮,雖然一樣下鍋炸,但口感不同,麵糊香,餛飩皮脆,愛哪一味,隨意。
他的攤位就在菜市場入口處,人來人往,為他的攤位壯了不少聲勢,攤子旁一座白底紅字的「老杜年糕」招牌,隨風轉轉停停,原是鮮豔的顏色,但讓歲月消磨了,淡薄得像人情。
若說我們都是吃老杜年糕長大的,那也不為過,尤其妹妹,在我跟姊姊開始上學後,媽媽每天上菜市場總是把這個小跟屁蟲往攤子前一放,點盤炸年糕吩咐她:「在這等」,免得跟在一旁「纏腳絆手」。
有次妹妹吃完一盤後,又自作主張的「再來一份」,等媽媽買完菜回來付錢贖人時,老杜開玩笑說:「妺妹吃二盤,得洗碗抵帳才能走。」
小跟屁蟲聽了當真把面前盤子一收,小短腿一蹬,泥鰍似的滑下圓板凳,咚咚咚跑到洗碗槽去把自己的盤子洗了,回家還問媽媽:「是不是洗碗就可以吃二份?」
老杜只有一個兒子,夫妻兩當寶般捧著,有鄰人在田間捕獲一隻野生鱉,聽說鱉明目養眼,他想起兒子那大近視,於是高價買了來,吩咐老伴抓帖中藥煎了,連夜搭車送到學校宿舍去。
而兒子振家也的確爭氣,不只書讀得好,年年拿獎狀,長得也體面,每當有人誇幾句「將才」之類的話,老杜不僅不客氣,還要自己再加碼:「人家有豆腐西施,我們家有年糕狀元。」得意的呢。
兒子以第一志願考上高中那年,老杜真是雙喜臨門,不只公所在家裡大門貼上「金榜題名」的紅紙條,他還把相鄰的攤位頂下,二攤併一攤擴大經營,賣的粿品種類也多了,鼠麴粿、菜包等紛紛上陣,還架了口平底鍋煎起蘿蔔糕來,由於老杜做生意很「阿沙力」,凡論斤買的,零錢一概不計,所以他的攤位前總是排著人龍,生意好得儼然是市場最旺的攤位。
這分明幸福美好的生命樂章,卻因老杜父親的過世變調。
老杜的父親獨居鄉下,他不慣跟兒子住,只偶而來幾天,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大都是自家種的農產品,他總是一邊獻寶一邊抱怨:「這椪柑甜又多汁,我特別留的,你一年難得回家一次,我只好自己送來。」
「生意很忙。」老杜說的雖是事實,但不是主因。
至於真正的原因,直等到老杜父親過世後,大家才斷斷續續聽說。
老杜攜妻帶子回鄉奔喪去,但誰都沒料到,他趕赴的,不只是一場生死大事。
辦完後事,吃完圓滿桌,三兄弟整理老父親的遺物,老二說:「這小電視我拿去放房間看。」行,老杜點頭;老三說:「阿爸的摩托車我要。」好,老杜又點頭,他不會去跟弟弟爭,這個氣量他還有。
雜物大致料理分配妥當,接著討論房地問題,是三人共同持分,或一人一份拿了走,大家各有堅持,軟言軟語中隱隱有股煙硝味,就等一句不中聽的話引燃,那是老杜,他說:「阿爸留下的房地,你們怎麼分我沒意見,我只要村子口那塊地。」
「那是塊肥肉呀!」老杜才說完,老二的妻子就開口了:「阿爸留下的地就那塊最值錢。」
「大哥真聰明。」老三的妻子接棒,一臉你以為只有你聰明的表情。
「我是大房,有一份長孫田,拿這並不過份。」依習俗,長孫等同屘子,老杜說的也在情理中。
「又不是親生的,怎能算長孫。」守了十幾年的秘密一夕揭開,自己人掀底,最是淋漓盡致。
當初收養振家,老杜除了吩咐家人嘴巴閉緊,還為了預防鄰人碎嘴,不惜離鄉到外地重新扎根,如今,利字當前,即使下刀子,頂著鍋蓋也得去搶,什麼江湖道義、人情義理,那些只是口角春風,聽著舒服用的。
振家那時正面臨聯考大關,意外揭了身世,他像受了驚嚇的小兔,整個人一直困在某個不知名的洞穴裡,不知是不敢或不肯出來,老杜看在眼裡,暗自思忖著該如何細說分明,但只要二人眼神一照會,約好似的,忙又同時閃開,像做了虧心事般。
磨蹭了幾天,是振家自己回過神來,拾起書本,繼續沒日沒夜苦讀,好像人生除此無大事,只是圖書館跑得更勤了,老杜默默觀察了一陣子,摸不到兒子心思,也不知如何開口跟兒子談,直到要送兒子上大學了,老杜才在月台上說:「凡事要小心,國慶有三天假,要回來。」又吞吐了一會兒,最後在火車汽笛掩護下把「這裡是你的家」說了出口,他一直相信,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兒子還是兒子。
別傻了,老杜,沒聽過「隔層肚皮隔重山」嗎?除非你不相信。
振家並沒有在國慶日回家,他說功課忙,還兼著家教,直拖到除夕夜才回到家,以後年年如此。
大學畢了業,振家留在外地找了份工作,一年難得回家探個頭,老杜一如當年他父親那般,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包小包提了去,端午粽子,中秋文旦、月餅,只差沒按二十四節氣送,振家每每皺眉,告訴他:「這裡什麼都有得買,你不要常來。」老杜向來聰明能幹,所以總有本事把兒子的渾話解讀成良言美意。
「足感心!」他滿心感動這樣對人說:「怕我南北來回太累。」
工作了幾年,振家動起當老闆的念頭,他難得的在家露了個面,對老杜畫出一幅江山無限的創業大餅,唬得老父親對這個兒子油然起了幾分敬意,以致一向精明的腦袋被攪和成一團漿糊,等不及天亮開市,就忙把半夜寫好的「售」字紅紙條,貼上那終年轉個不停的「老杜年糕」招牌上。
老朋友曾試著想勸:「真要這麼做?」老杜點點頭,意志堅決。
唉!你就不要後悔。
有人知道老杜把攤位賣了當「孝子」,把他以前調侃別人的話奉還:「大學大不孝」,他一點也不在意,看開得很:「飼子義務,不孝應該」,還雙手一攤「有什麼辦法!兒子在當金光黨。」說完哈哈大笑,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怕幸福太多,一不小心就溢出。
大凡忙碌慣的老骨頭,只要手腳還靈活,乍然要偃旗息鼓是有點難度,閒閒淡淡的晃蕩了幾天,老杜每天沒個去處,到菜市場,人聲鼎沸中找不到自己的舞台;在家裡,夫妻對望也甚無趣,他直覺後半生怕要就此崩壞,於是大灶生起火,繼續把日子埋進熱氣騰騰的竹蒸籠裡。
振家創業成績平平,倒是終身大事交出漂亮的成績單。
當老杜知道對方是高官的獨生女兒時,心裡著實猶豫大過驚喜,他一生做個小生意,本本份份奮鬥了半輩子,只勉強掙個小康身家,雖然偶而看人開名車住豪宅會生出羨慕之心,但就像隔著牆看大宅裡滿園春色一般,只是欣賞,從沒想過和人家攀上什麼關係,現在要和裡面的人「親家」互稱,老杜自己掂掂斤兩,先就洩了氣:「甘好?」他問自己也問振家。
「人家大門大戶,知書達禮,不會雞腸鳥肚計較那些。」
這,說誰呢?媳婦還沒娶進門,兒子的心倒先進了人家的門。
當然,他不會告訴老杜,唯一的條件是將來孩子得從母姓。
等到老杜知道時,生米煮成熟飯,大勢已去,但不表示他不能生氣跳腳,他怒氣沖沖的趕到兒子家,偏偏還不敢橫眉怒目,強忍住一口氣指著嬰兒車裡,上個月才風光請喝滿月酒的孫子對振家說:「他是長孫呀,怎能姓別人的姓。」
振家也有他的理:「別說那些長孫的話了,我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老杜大概一輩子做夢也夢不到振家的話是這樣說,他呆呆愣愣的看著這個一手養大的兒子,他的心思如此曲折迂迴,當爸的竟然一無所知,只能認了。
像被廢了武功般,老杜頹然的回家自己療傷。這以後,他再也提不起勁往兒子那跑了,也不過一個月前,他還熱呼呼的抱起那紅咚咚的嬰兒搖著喊「金孫」,現在想來,真不知該笑該哭,雖然孫子還是孫子,但他不知如果到了兒子家,要如何安插自己在那個家的位置。
直熬到除夕夜,他三炷清香向祖先告罪,卻說不出錯在哪?自己有錯嗎?應該有,不然怎會搞到後繼無人,但帳是這樣算的嗎?他糊塗了。
拜完祖先,老妻擺好圓桌,端上雞鴨魚肉一桌幸福圓滿的菜色,又到門口探了幾回,老杜才囁囁嚅嚅的說:「振家不回來了。」頓了下,清清喉嚨賈起餘勇:「他要陪老丈人過年。」尾音裡帶點淒冷。
不忍見老妻失望的表情,他一直低著頭,久了,才發現是為了掩飾自己微濕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