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二重奏
●王學敏:「我想--應該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我用文字追夢!你呢?》
這本散文集裡,收錄了十二篇故事性很豐富的文章,這些文章的原始架構是我應邀到各大學去演講的講綱。這十二篇散文,看似各自獨立,每一篇講述一位文學家的生命故事,並且選幾篇文學家最具特色的文學作品,融入他的生活之中;同時,我也針對這些文學作品作解析與品評。而實際上,我的設計是篇篇相連,期望做到讓讀者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可以享受到某種閱讀興味,並有欲罷不能的閱讀快感。
順帶一提,《我用文字追夢!你呢?》也是我歷年來出版的十本文學作品中,銷售成績最好的一本。
●王學敏:你的輔大學弟游常山,說你是台灣文壇上被低估的作家。為什麼會這樣呢?你在台灣文壇,至少在「金門文學」、「七等生評論」,和「老兵文學」這三大領域成績斐然,不管在質或量上都是領頭羊。先說說你最常被提起的老兵文學吧?
●黃克全:最近我們后水頭老家在作頹屋整建,我看到幾面牆上有油漆塗著國徽、標語,留下早年國軍和百姓混居的歷史痕跡。我小時候的生活裡,阿兵哥佔著一大部分,我對他們是有難以抹滅的感情的,所以,日後我會寫一系列的老兵作品,不是沒來由的。
有一位我的國小、國中同學打電話來,告訴我有大專院校碩士論文,以我的老兵文學為研究對象。「我看了你的《兩百個玩笑》,」他在電話那頭說:「我跟你說老實話,我讀到第四個玩笑羅光信,就讀不下去了,太慘了嘛!你為甚麼要寫這種傷害自己情感的東西呢?」他又追加一句:「人世太苦,應該多寫一些讓自己,也讓別人高興的東西才是。」
我想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情感洗滌說」來回答,嘴裡嘟囔了一下,還是閉了嘴。見我沒答腔,以為我開竅了,他又追問一句:「你為什麼非要寫這兩百個老兵的故事呢?」「問的好。」我不無賭氣意味地說:「『著書皆為稻粱謀』,龔定庵的詩不就這樣講嘛?」
「真的只是這樣嗎?」他不以為然地打斷我的話:「你寫的那老兵的詩,依我看,文字裏所表露,或者隱藏的那種悲哀,難道不是正好反證出對人的情感的──說是珍惜也好,依戀也好,總之,絕不是超越或開脫。這種感情,恐怕依舊是黏著的吧?甚至,我要說,你其實還迷戀著人間情愛的吧?情愛不死,就別告訴我說要超脫什麼的。」
我想了下,還是對他說了:「對,真的。情愛是文學,慈悲──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某種終極真象的關懷及追究,總之,那絕對是一種文學或人的俗世情感之外的東西。我正在翻讀元好問的詩,就以他所寫的杏花雜詩第二首:『長年自笑情緣在,猶要春風慰眼前。』後面這兩句詩來比喻我的景況及心境好了。這兩句,陳沚齋注釋說是飽經憂患的詩人心聲,說詩人仍有深情,這才是最難得的云云。陳沚齋的話我只同意一半。『詩人仍有深情』我同意,『最難得的』這樣的話則是逾越注釋者的價值判斷。依我看,深情正是人的悲哀所在。我承認,自己仍有深情,那是『業』的力量的餘緒猶存啊!就像倒空茶水的茶壺,仍然留有茶味那樣。原先我寫《兩百個玩笑》這本詩集,除了為稻粱謀,現實考量,我承認,自己的確仍存有人世情感的執戀,那種文學所賴以生成的情感的執戀。但其中還另有一種感情,那就是哀憫這一切悲歡情仇的慈悲,我正努力學習這份感情,這種既進又出,進即是出的感情,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我或許暫時離不開文學,但姑且把文學和宗教夾帶在一起,把情愛和慈悲夾帶在一起,那無非是一種不得已的過渡。」
到目前為止,我出版了老兵三部曲:短詩集《兩百個玩笑》、兩千行長詩集《在最深的黑暗,你穿著光》、報導散文集《隨風飄零的蒲公英》,還有散落在小說集和散文集裡的許多篇文字,還有《時間迷陣的兵勇》散文集結集沒出版,舞台劇劇本《一條街求愛記》結集沒出版等。老兵慢慢凋零了,我的老兵文學也將暫告一段落吧?
●王學敏:聽你的自剖,就知道你是個孤獨的作家,因為唯有孤獨者才能這樣沉篤、靜定地思考。
●黃克全:上次去中山大學演講,不知講到哪裡,我笑著坦承說:「現代主義已經落伍了,但我是個至今不悔的現代派。」,首先,現代主義仍然承認這個世界,並且認為作品足以如實反映,而且作者也可以居中表現出自己的跟這現實抗衡的某些價值。如今看來,這種主張毋寧是一廂情願的抒情性姿態吧?但不知怎麼,我就是攀執這份抒情性。
我認為所有哲學理論、體系,無非都是一種祈求、仰望,歸結到最後,就是前面所說的一種抒情性的姿態。包括柏拉圖的形上學在內,都是。
●王學敏:你對文學如此執著、深情,對比下,現實界的回報不成比例,讓人感慨。
●黃克全:最近有人問我一首詩稿費怎麼算?得到答案後他嘆口氣說:「難怪作家兩袖清風。」我笑笑沒回答他。我的左邊是兩袖清風,可右邊卻是富足的,要是右邊也兩袖清風,我肯定就不會寫作了。很奇怪的,人精神富足了,物質往往就貧瘠了,相反的,物質豐足了,精神也就貧乏了。兩全其美每不可得。有人做生意,有人做公務員,有人士農工商,各有其安身立命之道,我前面這多種都無能為力,我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最近讀了龔鵬程一篇文章,談啟蒙問題,我對那篇文章的立論部分持保留態度,但他以下這番話是很精闢的,他說「不講感情,不可能懂中國詩;不講感通,不可能懂中國思想;不能感而遂通,也不可能懂中國的世道人情。」「感」之一題,不也正是文學的精髓嗎?不妨換另一種說法,「感」就是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就是文學的本體論。《世說新語‧文學》說:「易以何為體?答曰:以感為體。」易經以感為體,但文學豈不也是?缺了感,感受、感通、感應,文學便也不成為文學了。所以我們才不妨說:「感」就是文學的本體論、存在論。我的文學之路,不也是從「感」這裡進入的?但進入後,就要有超越之道,所有文學作品都是表銓,都是過程,文學本身也是無限超越的過程。
●王學敏:談文學,非要談得這麼嚴肅嗎?作家非得要有哲學本體論這樣得思考或根基嗎?
●黃克全:翁翁有一次在飛機上問我同樣的問題。現在我改變我回答的方式了:我不回答。(舉起食指)妳看我右手這根手指……。
●王學敏:怎麼?
●黃克全:這是一朵花。
●王學敏:我明白了。這是一朵雲。
●黃克全:……(無言)。前年,我和楊樹清一起去高雄得中山大學評西子灣文學獎。會後有一個和學生自由座談的機會。楊樹清說「文學是我的宗教,貧窮是我的養分」。他講得很如實。但我的回答不大一樣。我跟學生說,當別人,或你自己問文學是什麼?假如你可以舉出什麼原因,那麼你可能並沒有真正碰觸到文學。最終,文學是神秘、無以言之的什麼,假如你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作。」那可能就很接近文學了。文學很像愛情,一樣充滿難解的神秘。妳記得我們結婚前,到龍潭某個教會,牧師問我:「你為什麼要娶她?」我好像舉了好幾個理由,其中有一個我倒是沒忘,那就是我喜歡妳的文學素養。其實我沒回答好,從牧師眼神我就明白了。我應該回答:「我不知道。」凡是說得出來的,都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愛情和文學都一樣。(四之四/全文完)